冬枣公园

无情无义无理取闹

【楚路】年华

  楚子航和路明非到老家机场,楚子航继父的司机老顺已经在等着,先送少爷回家见他母亲,路明非也跟着前去拜会。两个人都是轻装简行,路明非除了一只Rimowa登机箱,还拎着预备送给楚子航妈妈的Steiff Clemens泰迪熊,连同在南美采购的各种小玩意儿一起装在手提袋里。

进到门前,路明非忽然想起来,“你不戴我给你做的帽子?放哪儿了来着。”

  楚子航脸色僵硬,“圣诞节已经过了。”

  “春节是不太适合戴麋鹿帽子……”路明非说。

  楚子航点头,他故意把帽子扔在寝室了。

  “你戴我的吧,”路明非从手提袋里摸出一头黄澄澄的“吊晴白额大虫”,“年关压邪祟,老虎比较威风。”

  学生会乃是个抓住一切机会搞大事的组织,看芬格尔手下那帮狗仔就知道了,新闻部本来是学生会下辖的分支,存在感之强却仿佛独立的校级部门。路明非既不能为老大冲锋陷阵,也没有运营财政的经验,除了宣传场合作为S级被拉出来撑门面,大部分时间都在后勤跑腿——他倒是很乐意,白蕾丝少女团交流万圣节变装的时候,他也帮着缝缝补补,诺诺冷眼旁观,说要给他颁发一面“妇女之友”锦旗。“屠龙的圣乔治”纪念日院系联谊期间,路明非夹带私货,代表顶头上司恺撒向狮心会会长赠送了一对鹿角宝冠,一顶是纯白色点缀浆果铃铛,繁茂流溢的鹿角上缠满闪光丝线,仿佛明霓国斯的王冠,另一顶浓郁的哥特风中透着中二,树脂压制出锈蚀金属的质感。

  路明非烧模具的时候压伤了手指,楚子航不忍吐槽他,只能猜测每个宅男可能都有潜藏的手工天赋。路明非后来又送了他会唱《好运来》的Q版毛线麋鹿帽,仿佛之前两顶鹿冠的傻儿子,楚子航不懂他为什么对麋鹿这个意象如此执着。

  两人沉默地对视片刻,路明非把虎头帽戴在自己头上,“我瞧着可能有点傻,但是师兄你戴一定非常英俊!买家秀和卖家秀的区别,给个面子咯?诚信保障啦假一赔十。”

  楚子航不说话,路明非假装去望自己倒映在窗户上的影子。他是想逗楚子航一下,但是楚子航不接招,他暗自有一点焦躁,本来想直接扣到楚子航脑袋上,又转而扣到自己头上。终于,楚子航叹了口气,“我妈妈会笑得打七八个滚。”

  路明非心里哼哼,那可是你亲娘,就算把头发梳成大人模样,换上一身帅气西装,你这辈子在她面前也休想有形象这回事。我要给你的又不是绿帽子,不戴,看我请老佛爷来治你这泼猴。

  索性不再纠缠。苏小妍大半年没见儿子,跑得比应门的保姆还快些,二八少女似的,扑过来把楚子航抱在怀里。苏小妍一口又绵又快的吴语,姑娘家的清脆中带着烟火气,路明非一下没听清楚她说什么,却觉得身上暖了起来。牵着儿子的胳膊往屋里进,又要去接楚子航手里的行李,楚子航当然不会教她拿。一迭声的埋怨,接着一迭声的关怀,颠三倒四的,扭脸注意到路明非,惊诧之下,又忽的笑了。

  衣冠楚楚的一个小伙子,往哪里摆也不磕碜,偏偏头上戴着一个憨头憨脑的山大王,苏小妍道,“你是航航的同学吗?”一拍手,“航航来信说过,要带他的小朋友来,我给忘啦!”

  她虽然咋咋呼呼,一举一动却很优雅,手指一拍一合,仿佛莲花,路明非忙说,“阿姨好阿姨好,我是航航的同学啊。”

  苏小妍便腾出一只手来拉路明非,“小航照顾得你还好吧?喜欢吃什么菜,厨房给你做。呀,还带这么多东西,太客气了。”

  “我说师兄怎么这么帅,原来阿姨长得这么好看,”路明非由衷地道,“阿姨,这只泰迪熊是给您的礼物,不知道您喜欢什么,只好胡乱多买一点了。”

  苏小妍却只注意到路明非头上的帽子,她对时装大牌的见识不下于楚子航对刀的造诣,此时也不由有点赞叹,“你这孩子真逗趣,衣服也法国的,手表也瑞士的,怎么戴了个小老虎?”

  路明非说,“哦,不是我的,是师兄的帽子。”

  楚子航马上说,“不是我的。”

  路明非说,“是我送给师兄的,他不好意思戴,只好我自己来了。”腆着脸道,“不可爱么?”

  要说苏小妍最听不得的,就是儿子的“不好意思”,这下楚子航跑也跑不掉,老虎脑袋结结实实包住了他的脑袋,苏小妍抓着垂下来的长绒边,里面裹着个空气管,一捏,老虎耳朵就竖起来,简直双倍快乐。

  楚子航无奈地任凭母亲捉住他玩,路明非还是第一次被他用警告的眼神看着,有恃无恐地做了个鬼脸。

  路明非坐不了多久,就要起身回家,楚妈妈还有些依依不舍,她生性爱热闹,但小姐妹们这段时间各有各的家事,先生公司年末又忙,没人陪她玩。路明非保证春节来拜年,楚妈妈叫老顺送同学回家,楚子航说继父那边事情多,自己就不多占用了,拿了钥匙开另一台车送路明非。

  苏小妍一戳他额头,“你们小伙伴真是喜欢混在一起,不着家!”其实苏小妍自己才是瞎玩儿不着调的那个。

  楚家和路家相隔小半个城市,硬被楚子航飙车压缩到二十分钟。帮忙把行李搬上楼不算完,在客厅陪婶婶坐了一阵。说起来楚子航打扮得平平无奇,但往这个普通的屋檐下一站,好像走错片场的男影星。路鸣泽本来放假在家抠脚补番,骤见中学时代的风云男神,一时无所适从。

  他居然没忘给婶婶带礼物,整套保养品往茶几上一排——路明非本来随时待命,只待发令枪一响,便以战士般的英勇蹿出来给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冷男神解围,此情此景,惊得差点把舌头吃下去。殊不知这厮蝉联本土式“别人家的孩子”十年,对付中老年人的招数自成套路,学业问题、对象问题和工作问题都是基本盘。婶婶被艺术品般精致的瓶瓶罐罐包装盒哄得心花怒放,路明非也赶紧拿印度茶叶出来孝敬叔叔,一时间其乐融融。

  “同学你是明非鸣泽他们中学的学长吧?到了外国人的地盘,中国同胞更要团结,学习不怕苦,志气要大,不能图资本主义国家的享受,”叔叔散发出一家之主的气场,“我家两个不成器的小子,小的这个今年也到美国去了,同学之间,不要断了联系,年轻人关系怎么好起来的?就得有来有往。”

  婶婶说,“就说仕兰是全市档次最高的中学,毕业都上名校,起点比别人高。还不是我那时候力主要送他们读私立,花多少钱也要读,给你们老路家培养了人才?”

  楚子航开口就是学霸派头,“学院里同学平时都很用功,不敢懈怠。”

  婶婶叹了口气,“本来吧,我想让鸣泽也跟明非一个学校的,打过好多电话,但路明非那个导师好像有点疯疯癫癫。”

  楚子航似乎为校方的态度微感不满,歉疚似的说,“古德里安教授主要是搞学术,一般不和教务打交道,脾气古怪。”

  婶婶忽然想起来,“路明非,之前在日本什么情况?你这小兔崽子,是不是在外面惹事了,到现在对家里也没个交代,你爸妈一年到头人影不见一个,我和你叔现在也管不了你了。”

  路明非支吾一阵,“就是给学院跑腿,日本财阀和学院有……科学项目,安排本科生去实习,师兄也参与了,对吧?”

  楚子航面不改色,“嗯,海洋生物捕捞。”

  回想起在“女性解压俱乐部”倚门卖笑的实习,路明非忽然有种错觉,自己是个娶了花魁过门蒙蔽家人的不肖子,各自心怀鬼胎,把风尘往事盖掉不提,就此从良了?他鬼祟地打量一眼楚子航,“时候也不早了,我送师兄下楼吧,他家里人等他呢。”

  走之前约定过两天来接路明非去楚家玩耍,天气冷了,玻璃上一层白雾,路明非随手往驾驶座车窗上画了一个笑脸,“注意安全啊师兄。”

  又见车窗摇下,露出楚子航的脸来,路明非以为他有什么交待,他又半晌不开口,手机振动起来,想是家人催问,楚子航接起来低声解释了几句挂断,路明非奇怪起来,“有什么事要托我去做么?只要我办得到,都包在兄弟身上。”

  楚子航摇摇头,“在日本的事,你不要太伤心,都过去了,该给的交待,已经给了。”

  路明非一呆,盯着楚子航那张榆木疙瘩老僧入定一般的脸,幻觉似的从他眼睛里读出了千言万语,楚子航戴了美瞳,一点神采凝聚在漆黑的人造色里,冷冷冥冥,星芒似的。

  “师兄,没人比我心更宽了,或者说烂泥糊不上墙,”路明非说,“如果从一开始就拼命,就算结局很坏也没有遗憾吧?像我这样的庸人和懦夫,烂泥里打滚,打一鞭子走一步,后悔是正常的,我只是不明白,有人,别的人,比我拼命一百倍一千倍,从来不遗余力,却好像从来没有过一点点翻盘的机会,使的力流的血,原来都是错的。”

  楚子航见他一提到日本的事就斩断话题,急于送客,应该是以为触动了路明非的心事。他这人但凡出口安慰,说的都是一些白开水似的废话,路明非被各种馊鸡汤毒鸡汤洗礼得百毒不侵,从来都拿一些白烂话糊弄过去,可此刻站在这片从小长大的院子里,面对楚子航风刀霜剑不改的眼神,不由得有点迷茫。“杀尽他们,下一个是不是该调转剑锋杀自己?”他没有说出口。

  楚子航道,“你是指源家兄弟和绘梨衣么?”

  路明非叹了口气,“确切说是上杉家三兄妹吧,到最后才知道他们原来是亲兄妹。”

楚子航说, “从人工岛撤回来,听说你独自闯去红井,恺撒欣慰得不行。”

  路明非心说这关恺撒什么事,“有我这么怂的小弟,连累老大也没法扬眉吐气,靠,我要是英勇就义了,学生会大堂会不会供我的牌位啊,我们秘党满门忠烈……”

  “恺撒作为组长,你在他的领导下成长了,是他领袖力的一大证明。”楚子航说,“但是我不奇怪。有些人退缩成了习惯,到关键时候放弃得很容易,有些人,让了一辈子,到不能让的事情上就格外的固执,这种固执,比我和恺撒的固执可怕得多,因为他一辈子只坚持那几件事,是底线,和骄傲没有关系。想想我自己很多时候的坚持,只是自负而已,不算真正的坚持。”

  路明非挠了挠头,被说得有点脸红,“佩服你了师兄,垂死挣扎而已,都能夸出一朵花来。我也想骄傲自负啊,只不过没有资本。”

  “那一次你放走那个女孩,我知道总算把你逼到底线了。”

  路明非说,“谢谢你和老大,我放了她,你们放了我,义薄云天,比关二爷还关二爷,咱们应该桃园三结义,我是说认真的。”

  楚子航伸出手,路明非老实地低下头,楚子航摸了摸他的头发,像幼儿园老师对小朋友似的,“我本来是一定要把她追回来的。”

  路明非从鼻腔里“嗯”了一声,他不是不懂事的小孩,交情归交情,秘党铁律无情,担着千百条人命的干系,恺撒那样把幼稚的正义置于学院根本利益之上的才是奇葩,“我明白,如果绘梨衣在学院手里,赫尔佐格本来不会得逞,东京局势也不至于不可收拾……连累了许多人。”

  楚子航低声说,“你难得冲动一次,把软弱抛开,做了自己真心想做的事,这本来是我教你的,为此啰嗦了很多,做师兄的怎么能反过来罚你?管结局是好是坏,你任性了一次,不后悔,我现在想起来,也不后悔。你听没听过一句话,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我算比你高的吧?总是师兄们先扛着,所以捅娄子也用不着怕……可惜,没能多为那小姑娘做点什么。”

  路明非鼻尖一酸,几乎落下泪来,勉强忍住了,楚子航不仅是没有惩罚他而已,还做了帮凶。要楚子航为同伴不要命,容易得很,这个人好像随时随地准备豁出命去,但放走“钥匙”事关原则,凭什么呢?“赫尔佐格……蛆虫,渣滓,如果能把他从地狱里抓出来,我要再杀他一百遍。”

  王之血是罪恶的种子,权力像一面扭曲的镜子,在这面镜子前,人类做尽卑劣的丑事。

  楚子航攥住他微微发抖的手。楚子航掌握君焰这样的言灵,手心却凉凉的,路明非想,他是开着车窗和我说话久了,被寒风冻冰了。

  “师兄,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只是因为可怜我么?”

  “我看起来同情心泛滥?”

  路明非说,“看起来是那种会救治小动物的大善人呐!”

  楚子航思索片刻,“可能……想让你开心一点吧,每次见到,总觉得你看起来惫懒,心里却闷闷不乐。我小时候,也总是不开心。”

  路明非歪着头打量楚子航,心想你现在看起来也不是很开心。“其实,师兄你为小怪兽做的很多了!我们到处玩耍那段时间,花的都是你和恺撒的卖身钱啊。”

  楚子航:“……”

  楚子航正色道:“卖艺不卖身。”

  “快回吧师兄,”路明非说,“我余光已经看见有邻居把整个上半身探出来偷窥了,豪车内外,财色交易……虽说有财的是你有色的也是你,我回屋了,你别忘记把汽车暖气打开。”

  大年初一,两人各自应酬了一波亲戚,路明非抽空扫荡了一批年货。大年初二,路明非早起洗澡换行头,炭灰色高支棉的扣领衬衫,羊绒大衣内搭爱马仕收腰款三件套,翻驳领插一枚龙雀钻石领针,手腕上扣着爱彼的皇家橡树系列男士腕表,Corthay手工皮鞋,有层次的雍容贵族风不失青春感,家庭场合不适合打领带,他戴了楚子航圣诞节送的Burberry围巾,活泼的橘红色格子纹是亮点。巴黎调香师定制的古龙水味已经淡了,现在他浑身腊肉的浓郁酱香,路明非使劲漱口,给手腕和脖子补了一道松柏香。

   至于一头乱毛,回国前刚好去洛杉矶打理过,学生会诸位前辈远比相亲对象的家长严格,坚决预防精英兄弟会形象在新任老大手上堕落为肥宅快乐社。临行前助理团给他打点好了衣装和行李,路明非这个狸猫太子在中餐会上胡诌了一首唐诗——天知道一个德系大学为什么要过小年,搏得满堂喝彩,与同窗袍泽依依惜别。

  学弟学妹们仰慕地望向路师兄洒然离去的背影,拯救人类的男人满世界飞,衣不解甲马不停蹄,却不知道是和死对头社团的头脑远走高飞去也。

  “狮心会也全靠兰斯洛特运营,唉,我是个狸猫太子,师兄你呢,是傀儡皇帝。”

  路明非这么说,楚子航不以为意,双手抄在兜里。老小区的电梯坏了,他们走楼道,窄窄的楼道不够两个成年男人并排走,路明非被大包小包的年货搞得左支右绌,楚子航也没有一点搭把手的意思,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路明非扭过头,想叫楚子航帮忙拎一拎金华火腿,但目光瞄到师兄一尘不染的袖口,又有点不忍心破坏造型。说来奇怪,楚子航在他这里的形象,差不多就是一名降龙伏虎的苦行僧,什么脏活重活大家没一起分担过?但冷不丁的,他又感觉楚子航是大少爷。

  大少爷么。

  吭哧吭哧下楼,把年货塞进后备箱。按说楚子航家什么都有,但这些礼节还是不可或缺,酱鸭,火腿,内蒙古奶酪,稻香村礼盒,各种海鲜干货,给分头佬继父鹿天铭的Aurora钢笔,路明非点了一遍,总算微有底气,楚子航给他把衣服上的褶皱拍平。

  家里有继父那边的叔伯亲戚在,路明非端起来,一一打过招呼,风度翩翩,这些人不识败狗真面目,人总有惯性思维,觉得楚子航这种芝兰玉树的朋友也必定芝兰玉树。只有鹿天铭微觉奇怪,楚子航介绍说路明非不仅是大学同学,还是他中学校友,这人全身上下昂贵得非比寻常,但鹿天铭作为企业家地头蛇,本地的富豪圈子里,从没听说姓路的,“明非啊。”继父和蔼地叫了他一声。

  “叔叔?”

  “你父母是做什么的啊?”

  “我父母做考古工作,满世界跑,我好些年没见过他们了,寒暑假都住在叔叔婶婶家里。”

  鹿天铭微微点头,“知识分子。”

  路明非心说那两口子不管是不是知识分子,一定是暴力分子,鹿天铭说,“我听子航说你拿全额奖学金,是校长最喜欢的学生,成绩一定非常好。”

  “……”路明非说,“我成绩一般,远远不如楚子航,大二时候实践课要不是有师兄帮忙,一定会挂——科。”

  如果路明非不知道楚家的底细,丝毫不会疑心鹿天铭不是楚子航的亲爹,两人虽然没有很多亲密的表示,但慈孝和睦,绝不是作假的。楚子航亲自给客人们沏茶倒水,紫砂杯碧绿漾溢,路明非看着小小的杯口里,翡翠似的水色倒映出师兄的眉睫,心头一晃,想到总裁爸爸对楚子航尽职尽责,可亲可爱,师兄敬重归敬重,可是始终不把继父混淆成爸爸。妈妈改嫁的时候他年纪应该还幼小,这么多年下来,这孩子就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他认定一件事,原是十年八年、一辈子不会改的。

  路明非给苏小妍看他们在卡塞尔学院的照片,介绍说这位金发碧眼的大佬是楚师兄在学校的竞争对手,十项全能西西里豪门贵公子。苏小妍骄傲地点头,我儿的颜打遍亚洲无敌手,此人倒勉强可以一战。路明非谄媚道,您给的基因当然是一等一的能打,我老大本来想当师兄他们兄弟会的首脑,被师兄打败了,只好屈尊来做我们学生会的首脑。苏小妍说听人讲西西里都是黑手党啊,意大利人都很爱打架的,他和子航打架了没?自由一日团体斗殴的大场面在路明非脑中一闪而过,说打架是会打啦,师兄剑道黑带,并不惧他,打来打去就成好朋友,最近倒很和气。

  卡塞尔本科入学教育包括龙血保密法,俗称间谍学,洗脑《亚伯拉罕血统契》等等混血种社会的根本大法,等同于中国高校的马哲,路明非的手机归类过,当然不会出现R级暴力场面。苏小妍看得很开心,加了路明非微信好友,让他发照片过来。有一张摄于内华达山脉优山美地地区原始森林,断崖边的楚子航全套野外探险装备,开十字弓,高山靴包裹的腿长两米八,侧着身体目光不经意间转过来,眼底盛着一线反光似的冷冽金色,正好被抓拍,酷得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连路明非都想给摄像的哥们儿加鸡腿。狮心会兄弟们德艺双馨,玩相机的技术动辄专业级别,守夜人网页“听我怒吼”狮心会版块精品贴图多高清,常年更新,敢于偷拍会长大人的不多,出则屠版,据说恺撒和楚子航“登基”那年各自的宣传页血洗论坛。

  还有在日本的照片,楚子航后来还是去看了地震后的千鸟之渊,背着蛇岐八家大家长遗赠的古刀,樱花与湖光零落如雪,雾山萧条,十分伤感。日本分部带他们去参观皇居和佛塔,两个人在祇园前合影,没什么表情,穿着黑付纹羽织倒像送葬。苏小妍说,“拍照的时候要笑,不闷,显得好看。”

  “嗯。”路明非说,“那时候碰上天灾,心情比较低落。”

  苏小妍想起什么来,“小航出远门也不跟家里报备一声,新闻报道东京海啸过去了,才发封邮件说刚从日本出境,人都要被他吓死了。”

  路明非认真地道 ,“师兄怕您担心嘛,他做人实在得要命,什么事都自己扛。”

  苏小妍点头,“小航从小就能担事,比他那个死鬼爹靠谱多了,就是死板。”苏小妍手指在屏幕上一划,“咦”了一声,“好俊的女孩子。”

  原是翻到了风间大师,源稚女一身绚烂的戏装,但是没画歌舞伎那种见鬼似的的白脸,精美不似真人,然而活色生香之处,眼波几乎超脱静态影像的拘束,宛然如沐东风。路明非说,“这位歌舞伎大师,是我的朋友,花名叫做琉璃,他家其实豪富,但是喜爱唱戏,他一开嗓子,满场日本人的眼泪就跟开水龙头似的,关都关不上。我们这些外国人听不懂,但大师为人很好,还会讲中文。”

  苏小妍惊叹道,“那真是了不起的艺术家了,下次我和我老公去日本旅游,也去看看他的戏。”

  路明非心中卧槽,苏小妍可能只是随口说说,但他们几人在东京牛郎界闯下的名声绝非“雁过留声”可以概括,恐怕三年内余热不尽,流毒未清,楚妈妈踏上日本领土,万一听说什么伤风败俗的事……忙做出沉痛之态,“救灾期间大师保护市民,已经不幸罹难了。”还想说说源稚女救自己性命的事,又怕阿姨以为他们在日本遭遇了极大危险,于是住嘴。

  苏小妍年轻时候在歌舞团,女舞者之间少不了争风吃醋,但对着一个男人,起不了嫉妒之心,真切地说了句,“这么个美人儿,好可惜。”

  还有在醒神寺吃日料“生如夏花”,长桌上摆着那条重达两百公斤的深海蓝鳍金枪鱼,象龟作陪,当时没感觉,现在看源稚生的样子,似乎心事重重的。“这个人是大师的孪生哥哥。”

  苏小妍好奇地把照片放大来看,“确实长得像。”

端详了好一阵,往后划,路明非脑子“嗡”的一声,几乎立刻想掩面而走,然而此刻夺走手机过于刻意。苏小妍叫道,“航航!航崽崽?”

  难为楚师兄长得房梁一样高,还被老妈叫崽崽。楚子航从厨房走出来,手上的菜刀还沾着葱花,苏小妍举起手机屏,“老实交代,是不是交女朋友了?这么大个人,早恋都过期了,谈对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好意思跟妈妈说?”

  路明非太阳穴疯狂跳动,楚子航盯着屏幕两秒,看了一眼路明非,苏小妍一拍大腿,“你别用眼神威胁你同学,要不是小路今天不小心泄了底,我还蒙在鼓里呢,翅膀硬了治不了你?”

  路明非举起手,“不是的,阿姨,你误会了,这就是个……剧照,我作证师兄是清白得不能再清白的一条光棍。”

  确实是剧照,高天原的剧照,一番牛郎橘右京扮演黑道杀手,人设是为给路明非筹钱治病出卖灵魂的妹控美少年,路明非演的是……妹妹。

  路明非沉痛地注视着那张黑历史,仿佛被联邦探员把罪证拍在脸上的逃犯,说起来这还是恺撒小组下海,不是,出道以来的巅峰之作。镜头男女以《乱世佳人》中盖博与费雯丽般的姿势深情相拥,男人虽然是面瘫派的演技,但是身体动态很强势,一张天杀的适合脑补凄美故事的帅脸,冷调光线强调了他的鼻梁线条,眼睛里还有小高光,女的脸隐藏在阴影里,裸露着半片白生生的肩膀和锁骨,依稀能看见长长的睫毛和微张的嘴唇,后仰的腰身颇为窈窕。下一步就该掏出匕首给楚子航来个黑虎掏心了。老子可不是什么柔弱少女,老子是终极大boss极道恶人Sakura.Lu,嘻嘻,路明非暗想。但是碍于世俗对男派花道的误解,他不能把真相说出来,他真诚地对楚妈妈重复了一遍,“排演话剧而已,学校活动可多了。”

  苏小妍咋咋呼呼地调戏了一会儿亲生儿子,就放过他了。路明非趁机跟楚子航溜去厨房,楚子航悄声道,“你把高天原的照片放在手机里做什么。”

  路明非也压低了声音,“你以为我怎么当上学生会主席的?当然是拿咱们沦落风尘的证据威胁恺撒,不给点好处就让加图索家身败名裂。”

  他挽起袖子给楚子航打下手。请来的大厨整治一桌好饭轻而易举,但过年还是要有几道自家人烧的菜,这事不能指望总裁后爸和傻白甜妈妈。远方传来隐约的鞭炮声,火焰从锅里腾起,不是君焰的火,只是灶台的火,楚子航振臂有力,青椒鸭胗稳稳的翻了几翻。路明非心里一动,想起诺诺生日当晚,小魔鬼放的大烟花。远离了卡塞尔学院,那些传奇的、华丽的、过火的东西好像也远离了,鞭炮就是一串普通的鞭炮,绝没可能变成魔法焰火。如果路鸣泽这会儿穿着羽绒服出现,我就给他包个红包。

  小魔鬼没出现。路明非揭开笼屉,把蒸好的八宝饭取出来浇糖卤汁,烫得嗷嗷直叫。排风扇的排气功能很强,但他还是感觉油烟味熏得有点想打喷嚏,赶紧远离流理台。

  一个纸糊的花好月圆。

  楚子航拿筷子夹起一块鸭胗,给路明非尝咸淡。路明非说:“果然,会做化学实验的人,做菜也差不到哪里去,道理是相通的,我看你收拾那条鱼,一划一破把整条鱼骨都拆出来,好刀法。这个汤汁真香。”

  做饭的阿姨眼角含笑,随口接道,“我们家少爷学历又高,长得又俊,性子虽然独,但人品很好,怎么到现在也没带对象回来?”

  楚子航端着鱼锅出去,别人当面议论他,他充耳不闻。

  “暗恋他的人很多啊,可他哪个也不喜欢,总是摆脸色,”路明非只顾偷吃红烧肉,“不开窍。”

  阿姨听着叹了口气,直道找不到对象,出国也没什么好处,“不开窍啊,是缘分没到。小航秉性太傲,一个人要是半点不肯低头退让,也难办得很。”

  路明非忍不住笑了,“师兄他壮志未筹,没有儿女情长的心,学校不许早恋。”想到楚子航多管他闲事,暗自改作:没有儿女情长的心,却很有八卦的心。

  阿姨奇道,“他一个富二代,不愁吃不愁穿,老师难不成还管你们谈恋爱?”

  路明非心想,秘党不管你谈恋爱,可是管你结婚生孩子!“我们学院有风纪委员会,不许乱搞,风纪委员会曼施坦因教授管东管西,操心得头都快秃了。”

  阿姨点头,“可能民间风气越开放,贵族学府越严格。”

   吃过晚饭,鹿天铭和苏小妍携手出门购物,连同亲戚朋友,乌泱泱的一帮人,楚子航陪着去,虽然没有半分不耐烦神色,苏小妍也知道逛街对儿子是活受罪,就打发他爱干什么干什么。特效大电影对两个秘党青年团选手而言,可以说毫无惊心动魄之处,大家进了电影院,楚子航和路明非就沿着长街往回走,行道树上挂着红灯笼和彩色灯泡,路明非要吃冰淇淋,楚子航往DQ去,路明非却摇摇头。

  他在路边买了个两块钱的甜筒,楚子航见到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把五毛的钢镚,已经习以为常。

  那甘甜一味的甜,路明非也满足于这样别无余韵的滋味。寒冷的空气弥漫着街道,一群穿新衣的小孩从旁边跑过,跳踉呼喝,吹着口哨,路明非也回以哨音。他们的影子在地面上细长,在灯晕之间转来又转去。楚子航端着纸杯的咖啡,一说话,白雾萦绕,看起来仅仅十八、九岁,路明非的心像行进在江上安静的船——破铜烂铁的,舱壁上水影反光,忽然乱起来,滚出各种果实。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和楚子航在出生地,近在咫尺地生活了十八年,楼上楼下的读了六年书,始终形同陌路的两个人,反而漂洋过海地熟识了。

  如果早就认识楚子航,他的少年时代也许不会那么孤单。巧克力浆汁从蛋筒底下的缝隙融化,被路明非一下吃掉。他记忆中有一些高中生小楚同学的影子,被潜意识篡改过。在雨落狂流之夜,如果楚子航邀请他上生父的车,会怎么样,也许奥丁会死,楚天骄活下来,也许我们都死。那个影子,像水母。

  路明非点起一支烟。艰难的日子里,他学会了烟的好处,很少能从容的享受,精神和体能煎熬到极限,鼻腔中喷着火,肺俯却冰凉滞重,千刀万剐,寸磔之刑,像炭火上爬行的蛇,可是蛇被灼烧只能变成烤蛇,不能化为龙。一种悲戚之感突然出现,他把烟蒂弹进垃圾桶,踏前一步,烟雾吐在楚子航下颚附近,从白净的牙齿间。

  楚子航竟然从裤兜里摸出一支唇膏,水果味的油润抹在路明非干裂的嘴皮上,接着这个精致男孩给自己也涂了一下。

  路明非把他推到银杏树下,手塞到他敞开的风衣外套里,外套是皮质的,衬着丰厚的皮毛,他说,“师兄,给我放个烟花。”

  一道微弱的光弧闪过他们身边,山海经说环水发于狪狪的巢穴,其中多水晶,舌头水一样软,好像没有形体,楚子航感觉自己磕到了水晶。蛛丝,由风轻轻牵引到一枝梅花上。金色火焰撩着了地上的落叶,像舞女手中翻转的折扇,向桥堍翩飞而去,浮在水上。金色倒映在路明非眼睛里,这个总是带着两分惫懒气的年轻人,目光中淬出利剑敏锐的锋芒,楚子航对天镜见到自己的真实,他盖住那双镜子,被戾气斩断的时空缠绵悱恻的四下流淌。橘子清,烟辛辣苦涩,包裹着一种更为厚重的甜腻,沥尽难堪的酸怆。

   “不要死。”路明非说。

  一点喜悦的柔嫩触及楚子航的发顶,他抬起头,一支低垂的白果,只有一支,秃枝上次第簇生出明黄色的树叶。

  那句密语在纷纭的黑夜中簌簌。楚子航亲他的脖子,大动脉,异类的血液在皮下涌动,像声音在羯鼓的皮面中间振荡。他做这动作有种异样的色气,很羞愧似的,嘴唇压在耳廓上,欲说什么话,又说不出来。

  路明非讲了一句什么,楚子航疑惑道,“欠什么?”路明非反应过来,前面那句话是无心之言,说出嘴了,本人却没察觉。他又讲道,“村雨输给我,你赖账,师兄,你怎么拿父亲留下的刀和恺撒去赌?你输不起,你赖账了。”

  “你作弊,胜之不武。”楚子航淡淡地道,“看见你的时候,太吃惊了,本来想和你说说话,没想到你开枪打我。”

  “我不知道膛里是弗里嘉子弹,那一枪直中心脏,我是真的想打死你。”路明非单手撑住树干,拿过楚子航手里的咖啡喝了一口,两个人胸膛几乎贴在一起,“……刚到校没明白什么情况,以为人们真的死了,太害怕,你们搞出的阵仗真要命。”

  “真的害怕,怎么有胆量捡起武器。”楚子航拍拍他的脸,“你累了么?累就打车。”

  “没事,走走吧。”路明非道,“到处都在修路,这里建了地铁站,那里翻修了广场……好多地方都不认得了,说不定咱们走着走着,就进了尼伯龙根,你我兄弟同心杀得那奥丁法王片甲不留,令尊大仇可报……”

  他们走在人工河的边上,路明非袖口滑出一柄折刀,刀锋蝴蝶似的在指间翻转,银光粼粼,悠悠哼道,“时危兵革黄尘里,日短江湖白发前……”

  楚子航从背后推了他一把,“跑。”

  路明非一呆,心说我没有这么乌鸦嘴吧,他保命绝技首要是听前辈们的话,稀里糊涂地拔腿跟楚子航跑了起来。楚子航却并非有什么缘故,只是叫路明非同他一起夜跑。

师兄锻炼的时间雷打不动。路明非回到楚家,立刻换睡衣歇了,整个人横陈在健身房的圆沙发上,沙发是水懶的形状,后脑勺枕着水懶的肩膀,一条腿摊开,一条腿挂住扶手。有钱人家的家具真是舒服,鹅毛枕头刚好垫住路明非的腰,他错觉自己陷在楠塔基特岛的海滩上,晚饭喝的两杯酒往上涌,不醉,但是身体暖洋洋的。把划船机摇得哗哗响的某人加剧了这种印象。

  路明非叉起一块抹茶卷,调整姿势以免脏了衣服,顺手摸了摸腹肌,自我安慰死亡锤炼的成果总没有那么容易消失。他用力收了一口气,感到松弛的腹部重新绷成结实的一片,才满意地把化在口腔里的糕点咽下去。

  他翻身,趴在水懶肚皮上,看见楚子航的手臂肌肉不断收拢和舒张,枯燥而赏心悦目。卡塞尔学院没有这种器材,他们有更高强度的项目和真正的帆船,路明非以前只在《纸牌屋》里见下木总统使过这玩意儿,印象里是美帝中老年男子的锻炼神器。

  划船机完了又俯卧撑。路明非在手机上回复学生会的文件,苏小妍养的猫钻进来,布偶雪白的大尾巴蹭得路明非裤脚一腿毛。他将猫捞起来,抓着前爪和它握手,布偶老是把爪子伸向饼干盘,被路明非摁住,提溜着丢到楚子航的背上。

  布偶的体型相当大,跟只小绵羊似的,在人类起伏的脊背上张望了一下,处变不惊地蹲了下来。路明非在地毯上盘膝坐下,就着师兄的肩胛撸猫,他玩小动物的手法相当专业,野生的土猫都能服服帖帖,别说一只黏人的家猫了,猫摊成一张饼,就差打滚。摸着摸着,顺着楚子航的脖子抓了一把人家后脑勺上的头发,微微的汗湿。

  他看了看表,“10点半,去冲澡吧。”

  楚子航答应一声,单手悬着上半身,把猫从自己背上捉下来。

*小樱花扮演橘右京妹妹的梗来自连载版《龙族3黑月之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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