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枣公园

无情无义无理取闹

【野尘】刺猬乌龟

提要:失魂症日益严重的姬野和雷心月谈起青阳王,伪帝后,真野尘

  他的手颤抖起来,他捏着那枚玉环在烛火下翻转,于是沉郁的翠绿色流转在桌面上,一时溢开,一时隐没。
                       ——《九州缥缈录·一生之盟》

 脸颊棉润的光泽像新做的乳酪,剔透的颜色像刑瓷的釉面,少女满把细而乌的头发,用红丝带编成许多细辫,耳后双绺绕出,长长的垂在月白的衣襟上,她通身帝都锦绣,江淮颜色,颈边袖口却镶嵌白绒,是晋北严寒之地衣饰的风尚。清秀如画的眉心点着一点朱砂,好似莲花座下的龙女,没长开的五官眼梢玲珑臻丽,项挂一圈瑞鹤鲤鱼长命锁,她步履极文雅,系在手腕上的金铃铛一声不响,连腰间所配白虎雷氏的传世名剑,都化作一阵静逸之风。

  远远的,息辕便瞧出一种说不出的眼熟,待雷氏女走近,险些把推演沙盘的小旗插错了方向,他按捺住诧异去看项空月,目光在同僚中寻觅一圈,方才想起太傅大人别有要任在身,并不在场。他出征在外,一直没有见过王后,晋北侯的女儿竟然有些像那位旧日朋友,实在是奇事,钦达翰王的母亲豁兰八失大阏氏也是晋北的公主,可是秋氏早被雷氏取代,这一缕断代的血缘,难不成还有所传承,息辕思绪飘飞,嘴角无奈地挑了一挑。

  百里煜满脸不对,连自己俘虏的身份也顾不及了,一个劲地想和息辕交换眼神,这傻小子,深宫中纵出的一副仁弱脾性年介三十也未见好转,还不如息辕好歹能摆出一张波澜不惊,或者说呆若榆木的表情。

  细看不像,晋北贵族虽然尚武,诸侯仕女怎可能真与横刀立马的蛮族人相类?可巧就巧在这似与不似之间,她眉目三四分仿佛的清秀温静,作这样男子式的发式,便有六分绝似少年时的吕归尘,那个魂灵的影子手腕上缠着白色的豹尾,激起一片往事的尘埃,他怕冷,在温暖的宛州也总披着毛皮坎肩。谁有意无意引导王后如此扮相的,简直不作第二人想,项空月若在,息辕必得当面数落他一顿。

  燮王一身黑衣,一身的兵戈之气,高坐太清宫阁上书房,见到妻子,也没有丝毫喜色,如果坐拥天下都不能让这个男人快活,又有哪个女人能呢。他手指捻着豹筋鞣的龙骨弓弦,眼眸微微一抬,长眉明晰如隶书的一笔,起势凝而锐的正锋转侧锋,深郁得潇潇然。"息辕,此行请代我祭奠将军,务必不使有风塘花园荒废,待北伐归来,我会亲往宛州。"

  不动尊大将军还欲劝王上三思北伐之事,但南北间必有一战,虎豹骑越过天拓海峡,已经彻底触犯了大燮并不稳固的边界。燮王以手支颐,合上双目,显然是论政结束的意思。息辕只得与同僚一起告退,他心知朝堂上的声浪已不可阻挡,不管作为臣子还是天驱的宗主,他都只有追随一途。姬野的话让他稍稍觉得安慰,许多年了,姬野不以姓氏官衔,而只称呼为"将军"的仅有一个人,叔叔若在,不知道会对他的两个亲传学生反目成仇作何感想。

  息辕踏出西暖阁的门槛,清澈孤寒的笛声大雁一样掠过屋檐,他略略回首,是王后在为燮王吹笛,太清宫上方紫云翻涌。燮王赐他剑甲登殿,但他从来不用此殊荣,内侍毕恭毕敬地呈上他之前解下的宝剑静都,息辕轻叹了一口气,手指抚摸着古旧的剑鞘。

  "虎牙曾被苍云古齿斩断过一次。"

  "唔?这倒是件逸闻,他们俩决斗过?"内侍瞪大了眼睛。

  "相反,是王上为了救他。无主的苍云古齿会激发嗜血咒印,有个小孩儿提着剑追杀他们俩,还有那位大小姐。"

  "听起来姬野那会儿可够怂的,居然被一个疯子打输了。"

  "你就是妒忌我们人人认识大小姐都比你早。"息辕啧了一声,"你这伪装委实差劲得很,堂堂的虎翼上将军,扮什么太监?"

  "谁说我扮的是太监,前朝的文渊阁大学士,听说没?"龙襄得意地掸了掸袍子,含笑的眉眼颇为俊秀,"苍云古齿剑啊……原来他是这样成为天驱的。"

  "都像上辈子的事了。"

  龙襄送息辕出宫门,嘴唇几乎看不出动的痕迹,"你且注意谢墨,姬野近来病得越来越不好,又与军师疏远了,这滑头力劝姬野出兵北陆,上蹿下跳,我看他不顺眼。"

  "在太清宫的椽子上上蹿下跳的是你吧?"息辕开着玩笑,脸色却罕见地阴了一阴。

   "晋北长期是与羽族对峙的前哨,心月,你是雷千叶的女儿,对边患之事该有些见解,东陆战火未熄,蛮族部落又在边境挑起争端,逼迫青阳大君发兵,大臣们的话你都听见了,自己有没有什么想法?"

  一个人要是沉默寡言,你听他说话的时候不由自主会认真一些,皇帝和息辕是正例,龙襄是反例,项空月和雷心月只听说过不认识的息衍属于特例——有本事信口开河,却让人不走神的话痨。燮王说起话来宛如金斧斩下,拦腰将盘桓的笛声截断。王后把白玉管合在手中,抬起眼睛看姬野,她吹奏时全神贯注,从不去把目光落在姬野身上,那样她会紧张,会分心。

  "陛下杀伐决断,廷下议蛮族南侵事时,陛下却多有不豫。"

  "强渡天拓海峡,在枯水的季节沿着雪嵩河河床,只需两个月便可直捣朔方原,大燮已据有东陆,我若取得瀚州,便在九州中占据五个,从今以后没有华族和蛮族之分,只有大一统的人类王朝,夸父,羽人,鲛人,河洛……没有任何一个种族能挑战的王朝。"

  王后低声道,"那样要死很多很多的人吧。"

  燮王说,"人或早或晚,总是要死的,你我将来也是要死的。"

  "成为五州王后的想象,固然很满足女子的虚荣心,可臣妾从晋北来到天启,将来一生都生活在这座宫廷中,天拓海峡彼岸属不属于大燮,于臣妾又有什么分别呢?只不过意味着夫君要夙夜为维持对草原的统治而操劳罢了。"雷心月倚靠在姬野的肩膀上,"但大都护是有雄心壮志的男人,所犹豫的,并不是要不要打瀚州,又有多少人丧生,也不是重兵北上之后,东陆本土又会有何异动,而是要拿故人怎么办吧?"

   "我的朋友不多,"他从领口拎起银链子,链子上缀着半弯翠玉,碧绿得仿佛一滴春意晕散在水中。皇帝没有朋友,但姬野不是生来就是皇帝的,他朋友少只因为他是姬野。朦胧的玉光映在大都护漆黑的眼睛里,只照出了更深的黑,"他要成婚了,要回家了,回比晋北还要遥远的北方,十三年前,他把这玉环留给我……他要死了,我才发现我多傻啊,我其实一无所有,而他就要死了。"

  他把翡翠攥在手里,长长的睫毛低垂着,雷心月伸出纤细指掌安慰地拢在他的手上,那双武人的手一动不动,冰冷如铁,在她不安得想要收回时,姬野松开翠玉,反过来握住了她的。他嘴唇失色,丝毫没有带甲十万人的霸气,一生中唯一一次,雷心月觉得丈夫像个生病的孩子,这个以勇冠天下的人内心中既不少恐惧也不少悲伤,如果他不是这么残酷顽固的人,失去的一切就要把他拖进深渊中去了。

  "大都护那么思念吕将军,就同他订盟约,同他和好吧。"晋北公主轻声说,"把瀚州纳入版图,放牧民回到草场,放士兵还乡耕种,封吕氏为大燮的诸侯王。"

  "真是孩子话,瀚州长不出足够的粮食,若是不能归于东陆,华族和蛮族之间不知道还要有几百年的征战。不是吕将军,他是青阳王……阿苏勒·帕苏尔。你不懂,因为令尊虽然是雪国白虎,你祖父却是无名小卒,而吕氏帕苏尔家,世世代代都是草原上的皇帝。"姬野摩挲着妻子柔软的脸颊,声音里一片死水般的平静,"我得杀了他才能赢……我杀了他,他都不会恨我。"

  你最怕的事就是他死,怎么能亲手去杀他呢?雷心月不懂,"天驱内部互相杀戮,不是重罪吗?"

  姬野戴指套的拇指被烫了似的抽搐了一下,"我是大宗主。"

  他没有对王后解释旧宗主会除了他自己的臣属,几乎已然死伤殆尽,传承断绝,他在想星野之鹰指环的来历,是吕归尘拔起了那柄剑,大宗主指环怎么会戴在自己手上?是姬扬传下来的吗?他想不起来,他头痛欲裂,颅骨要裂成两半的痛,一束光从缝隙中劈落,一根枯枝划过明净的天空,伴随着蛮族少主铿锵的声音,"谢谢你……以后……踩你的脸,就是我阿苏勒·帕苏尔的敌人……这个誓言只要我不死——"

  还有他自己的,十二岁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的嗓音,"我姬野是你的朋友!以后你什么人也不必怕!"

苍青色的星星要坠落了,他们追啊追的,阿苏勒一脚踏空,失去平衡,跌进湍急的潭水里,姬野不假思索,跟着跳了进去,草原不像南淮多江河,阿苏勒水性不熟练。他们在芦苇和沉积的泥沙探来探去,总算在鹅卵石的缝隙间找到了那颗星星,他把阿苏勒驮在背上,像一头卖力的水牛往岸上趟过去。

  阿苏勒不好意思地说,"我可以自己游的。"

  姬野刚松开,他整个人往水下一沉,姬野赶紧托住他的胳膊。他们在碧青的寒潭中央踩着水,阿苏勒把指环戴在他的拇指上,尔后双手交握,两枚一模一样的铁指套抵在一起,直到河床下蔓延的血水湮没了它们。一千柄剑,一万张弓瞄准姬野和阿苏勒,但他一点都不怕,他是很想活,但这一刻,与生俱来的恐惧从血液中消失了,姬野不再害怕死亡的孤独,不再害怕被世界遗忘。哪怕没有一个帮手,哪怕碎尸万段,他也要站在阿苏勒那一边。年轻人乱蓬蓬的头发里未干的血浆往下滴,他抱紧了他,很久没有人这么用力地拥抱姬野,那几乎不是两具身体的接触,而是一个灵魂在拥抱另一个灵魂,倘若天不予我纵横天下,至少让我不用死得那么孤独。

  他可以放任阿苏勒人头落地,但那个时候他没有想通一个道理,金帐国王子和区区一个下唐军官生来有截然不同的命运,是没有关系的两个人——他始终没有想通过。

  他许过誓,这一生他曾对诺言竭尽全力,他许诺过母亲自己会活下去,许诺过羽然赢回金盏菊,许诺过阿苏勒什么也不必怕,都是愚蠢的承诺。

  "大都护!大都护!姬野!"

  剧痛之后的虚脱感,姬野发现自己半跪于地,狂乱中打翻了点着安息香的暖炉,右手死死捉住一只狐狸毛锁边袖的手腕,一瞬间,他以为那是白豹尾。雷心月惊恐地站了起来,他听不清她在喊什么,金吾卫涌了进来。

  "快去请钦天监西门博士!"

  "无事。"简短而冷峻的声音提了起来,燮王起身挥手,"不必去打扰西门,谁许你们入殿来了,退。"

后殿里又只剩帝后两人,姬野搂住雷心月,他觉得太冷,非得有人的体温来温暖不可,他凑近王后的颈窝听她的脉搏,太虚弱,太慢了,阿苏勒的心跳极其强劲,像青铜战鼓,残缺的魔鬼,隐藏在他文弱外表下无敌于世界的魔鬼。可笑的是,迄今为止,大宗主还是天驱第一的武士,因为他那可怕的天赋无法用来对付姬野,姬野总是呼唤他恢复清醒的人,他只要叫他的名字,阿苏勒,阿苏勒,阿苏勒!他就突然成了一个惊惶的孩子,从神鹰变成姬野掌心中扑棱的雏鸟。

  他咬紧牙齿,不让那些已经遗忘的名字从嘴里吐出来,但他真的想大吼,别走,别热血上头冲进敌阵里去,待你精疲力竭,刀斧手会覆盖过来,等我一步,我为你掠阵。我们并驾齐驱,在冰雪消融的草原跑马,东陆才有路,瀚州没有路,只需向着太阳落山的方向,一直跑到彤云山下,四方眺望,无不是你我的天地!我可以完成风炎皇帝未竞的事业,你可以做你祖父没有做到的事,把天拓海峡变成境内的岬湾!

  但他听见那个轻轻的声音说,"瀚州是我的家乡……"

  我所有的祖先都葬在草原上,我的哥哥都死在北都城,我要回去。姬野看着他的眼睛许久,阿苏勒都没有一点躲闪,那目光像是深秋的湖水,清澈而无雾气,焕发着冬日将近的苍白光采。他戎装仗剑,器宇依然是温润安静的,踏过满地火灰尸骸,血浸透披风,却无法玷污那副镌进玉石一样不动的眉目,一如过去沁阳城下,缥缈的刀弧穿过雪和风的间隙,切进甲缝斩断骨骼关节,持武器的手,飞来的弩箭和十几柄诡异或锋锐或沉重的长短刃,直到那曲折的刀光停留在脑海中,你才听见了迟来的声音,红泉从动脉中狂涌和血珠随着振刀在长锋上破碎,仿佛春来冰河解冻。

  这原因固然不假,可恐怕有一半根源,是吕归尘并不认同他做的一些事,他只是不愿意做反对姬野的人。初初在离国站稳脚跟的姬野说,你走吧,带野尘军的兵甲和战马渡海去,我们比比看,是你先拿下北陆,还是我先拿下东陆。年轻的大君只是笑笑,按住姬野的伤口不让他乱动。姬野不知道他那时是否已想到今天,他应该料得到人心里的贪欲,却太信朋友对他的情义。

    你在哪里?向着唐兀关行军,还是在蛮武原的大帐里听各部武士们争执,你的斡尔朵不像前代大君那样有孩子、有许多的女人,恐怕很寂寞,你是不是又在吹笛子?这样的大君,会被贵族们腹诽太像个东陆人吧。阿苏勒。姬野在心里念,他喜欢吕归尘那个狮子王表哥给他取的这个名字,长生,每被念一遍,都像一个长命百岁,善始善终的祝福。

  雷心月揉着姬野的太阳穴,示意侍臣取水来,"王上头痛症又犯了,我给王上擦擦脸,早些歇息吧。"

  "奇怪,我还当他们开玩笑。"燮王用力按住自己的头,像按住一个挣动的笼子,"你真的有些像他。"

  王后笑了笑,"因为大君也总是照顾着陛下么?陛下一向不习惯仆役伺候。可臣妾不明白,青阳王出身极贵重,怎么会照顾人的?"

燮王竟露出一丝笑意,"他不会照顾人。"

  他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娃娃,没干过一铜板的琐碎活儿,烤肉煮鱼是羽然教的,保养武器是姬野教的。他只是乖,不会偷懒,脾气太好,如果少年时的姬野乐意,满可以把金帐国少主当书僮一样指使得团团转。阿苏勒,倒酒,阿苏勒,打洗脸水,阿苏勒,注意着老师。

  记忆犹如流水的波澜。眼睫下的光斑,莹润如琥珀的瞳子周围繁密的纹理,某些角度上看起来是金色的;他清隽的侧脸,婴儿一样柔软的嘴唇,含着认真又腼腆的笑容;他的双手刀剑,雄霸如开天辟地的刀术和犀利优雅的切玉劲,十根修长白皙的手指,铁浮屠的砂钢护甲覆盖到手背,手掌满是磨破了又长好的伤口,重重叠叠的老茧,曾经在课堂上悄悄画在姬野手心,提醒他忘记的答案。  

  "你救过我好多次,姬野,你又救了我。"那双手在姬野的肩膀上小心翼翼地清理伤口,然后放在他额头上。

  你也救过我,姬野想。他们是生死与共的,上了战场,谁会去计较为彼此流了多少血?他只是很高兴他们两个人又活了一天。没有你,我早就死了。

  痛彻心扉。

  他受过不计其数的伤,有些的后遗症至今疼痛难捱,但什么都没有那个傻子哭的时候叫人心烦意乱。眼泪一点都不能打动姬野的铁石心肠,男女都一样,比如亲生弟弟昌夜跪在他脚下哭,他就只想蹬开,但阿苏勒是另一回事,那个傻子从来不为自己哭,他掉眼泪,为的总是别人。

  王后用浸透热水的手巾擦拭姬野的脸和冷汗涔涔的脖子,但他的皮肤是麻木的,他呼吸着空气,却闻不到王后身上淡雅的冷香,燮王常有这种感觉,身边的事物不真实,隔着屏障,诱惑他走进脑海中那个色彩更鲜明的世界中去。精心舒适的摆设、俯瞰天启的宫殿像画在窗户纱上的白描画,一戳就破,走出去,后面是一片兵荒马乱的疯狂,是饿殍遍野,山河破碎,是同样巨大的理想和绝望。大夫不敢直说,但人人都暗示他脑子坏了——倒不至于搞不清大战略和廷臣的职能,还是一个堪称雄才大略的皇帝,但他记不起母亲,记不起羽然的脸,也记不起全部的阿苏勒,总是吉光片羽,飞鸿雪泥。他并没糊涂,只是像缺了一块魂魄,少了一片心肝,对做人来说像是个大问题,但既然他燮神武王要做的是盖世英雄,这点麻烦似乎也无关紧要。

  姬野其实什么也没忘,如果他忘了,现实怎么会是如此可怕的空虚?他还记得阿苏勒低着眼睛,说他们帕苏尔家继承了青铜之血的人,最终都会变成残暴的疯子,越伟大的战士,堕落得越快,或许连自己最爱的人也不认得。他不敢看姬野的表情,害怕暴露自己的恐惧。

  会吗?那个坐在他肩膀上看演义欢呼雀跃的孩子,那个对陌生人也会心软,老想去做自己无能为力之事的阿苏勒。错啦,会变成疯子的是我,不是你。

  他抬起手,让雷心月把覆盖在他眼睛上的热毛巾停留片刻,热气微微沁入他干涩的眼球。汗,马粪味,浓重的药味,皮革和铁锈味,他得离阿苏勒很近很近,才闻得到他身上洁净的气息,还有一点错觉似的羊奶香。"那就少用狂血",姬野不会安慰人,也懒得鼓励他坚持本心什么的,阿苏勒没可能变得残暴不仁,他不信任自己,作为旁观者的姬野觉得可笑,他这辈子没见过比这个男孩心地更好的人,还那么坚强,那么固执。

  他当时抓住青阳主君的手,强硬地放在自己的喉咙上。虎牙枪离他们的床一丈远,他受了几处贯穿伤,气息奄奄,以吕归尘的爆发力,姬野不可能做出任何挣扎,掐死他比掐死一只鸡还容易。

  "你要是从内到外变成一个心狠手辣的疯子,我会觉得很高兴的。"姬野说。

  他看着吕归尘的脸,知道他懂了自己的意思。他时常摸不透羽然在想什么,但阿苏勒真好懂,他们之间有坚不可摧的默契,姬野不用看他的表情,不用听他笨拙的话语,凭直觉就能知道,他有时恨自己对一个人了解如此之深。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意阿苏勒用那种天赋,怕青铜之血侵蚀他的身体,每次结束都像大病一场,不堪重负——但他们不得已的时刻实在太多。你要是再也不犯傻,能够轻松地剪除掉你的累赘,我就再也不用担心别人伤害你了。

  他们之间的对视有种魔力。人人都畏惧姬野的目光,姬野也不习惯别人直视自己,但看着阿苏勒的眼睛时,心里那么坦然和安静,仿佛沉进一片温水,睡去了,再也不用醒来。小舟说得对,你注视一个人的眼睛,总会发现他神魂中的恐惧,而吕归尘这人没有畏缩的成分,他的神魂,是会沉到水底的石头那样的稳重的材质。阿苏勒维持着手掐在姬野脖子上的姿势,俯身吻了吻他的额头,然后把自己的额头贴在他的额头上。在这个血腥动荡,不知去路的世界,只有呼吸你吐出的气息才能活下去,你的生命对天驱的大业有利还是有弊我不知道,可是你死了,我会觉得比自己死掉还要痛苦。

  "开开心心的,好吗?和龙襄一起去算算商会送来的钱,别想些虚的。"姬野轻声说,他知道黄金不是能让吕归尘这样的人开心的东西,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卸下好朋友心头的重担。他的族人和祖先传下的土地大半沦丧,而天驱被辰月教四方绞杀。

  "我十来岁的时候,刚来南淮,每次见到你都最开心,但是不知道你具体在禁宫的哪个位置值守,所以没事就在那几个碰上过你地方转来转去。你威风凛凛的……什么好玩的都知道。"

  "只有瀚州来的土包子才会觉得我见多识广。"姬大宗主简直想苦笑,"我怎么觉得每次见你都狼狈得要命?不是在打群架,就是在被打。"

  雷心月发现皇帝的目光凝在虚空中的一点上,嘴角含着一丝悲哀的笑,眼神却很温暖,她从没见过他这样有人情味的样子。这个男人,占尽上风看不出高兴,受挫了也看不出恼怒,费尽心思也难以讨好,他强悍至极,不可能显得忧愁,连被常人难以想象的病痛折磨时,也是一种无动于衷的冷峻。姬野眉角高,在民间讲是贵气的面相,睨视时如一簇剑芒直指眉心,凛然英锐,令人望而生畏,抬起眼注视某个人时,那上挑的眉锋就显得有些孤单,漆黑的瞳孔仿佛藏着许多未尽的言语,让雷心月的胸口莫名针扎似的疼了一下。

  她信了燮王说吕归尘是他的朋友,如果只是想起一个人都会露出这样的神情,他们一定有许多许多的往事。姬野对她虽然不甚亲近,但妻子敢主动问,他们也没有什么不能聊的话题,他久久地不说话,是光阴浩繁,无从说起。他说青阳王是他的朋友,和息辕、项空月、龙襄是朋友不一样,因为他们是他的臣子,而吕归尘已经是敌人了,就算成了敌人,也还是那么重要的朋友吗?她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向书案,小山般的简椟中间,是什么?她心里猜测。

  一把匕首。陛下随身的匕首。原来他人在千万里之外,天启的宫阙里却莫不是他的影子。

  "昌夜是个小人,他是个英雄;昌夜踢断过我的胳膊,他给我断掉的肋骨安夹板;昌夜恨不得把我杀了,他好几次差点为我死了。为着父亲的缘故,我给昌夜高位厚禄,却要与他为敌,却要他死,我们这些人,多可笑啊!"

  燮王说着锥心刺骨的话,脸色却漠然得像块石头。他扭过头来盯着王后的脸,目光再不是之间那样了,王后知道,他心意已决,要御驾北伐了,这让他的瞳子那么亮,亮得像烧着了,亮得像天罚的雷霆。

  雷心月焦急地抓住姬野的胳膊,一种巨大的恐惧在她心里升腾起来,她怕姬野会死,再也回不到天启来。

"你怕我死了么?"姬野拍拍妻子的手,拿出调动天驱军团的虎符,盖在早已写好的诏书上,"不管怎么样,有一部分的我就要死了。"

   他讨厌那些回忆在心里扑腾,像病殃殃的鸟,像灰蒙蒙的牛毛雨,他要做个了断,摔死那只喳喳的鸟,不在乎东陆和北陆是否会血流成河。再见阿苏勒·帕苏尔一面不会让他心痛而死,那个软弱的阿苏勒,很多年前就该死了。他对自己心底那个除了枪一无所有的男孩说,别像条野狗一样叼着肉骨头不放,舍不得他,你就陪他一起死吧。我君临焦土与劫灰,我必杀死一切敌人。

  纵使旧日的梦想已经黯淡,我还是有可能抵达那个彼岸——天驱梦想的大同时代,我只剩下这个梦想,却是无法在那个时代生活的。我的快乐已经消逝,在荣光和权力最盛的一刻,我已经预见它消亡时可悲的炉灰。天驱和辰月的教义是巍峨的山岳,我们建立的王朝不过是山脚下凝结复又融化的雪水,而你,阿苏勒,和我,命星落在谷玄和北辰的你我,本身仅仅是秋天摇晃的树叶,十年和一百年都没有区别,太阳落山之后,空留凄凉的回音。

  我和你分离过许多次,山穷水尽,朝不保夕,可是我企盼重逢。再见我一面吧,这次我们重逢之后,重逢再不会来了,我能等待的唯一一件事,只剩下我的死。

  神武三年,蛮族以秋狩犯境,侵盗暴虐于云中,薄伐猃狁,出舆彭彭。是时神武初立,帝乃兴师伐逐三部,自将铁浮屠并天驱轻甲三万,得首虏前后凡七千余级,亦亡两将军军两千余骑,尽定之,与昭武公会唐兀关下,结无字约,吕氏界于天拓,终生不越,帝还太清,绝复击瀚州之议,各保其民,及山陵崩,无秋毫之犯,此帝王之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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