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枣公园

无情无义无理取闹

【野尘野】风闻奏事(2)

第二章   颜静龙写给商博良的信

  博良,从现在开始,该用这个东陆名字而非蛮族名字称呼你了。我想你在天启开始求学之后,应当了解到外界对于我们民族的看法,身处在你从小生活的天地里,一些事实就像家门口的彤云山一样理所应当得被忽略了,我很高兴你可以换另一种视角看待并平常地接受。

  青阳和燮国最初都不是一个有军队的国家,而是一支有国家的军队,靠视死如归的气概和强权凝聚起来,这样好斗的双方没有开战,全靠骑手死死勒住缰绳。等和硕公主到天启,你们就可以一起去见燮王殿下,我很想安慰你“不用过度紧张,姬野是个随和的叔叔”,但事实并非如此,还是严肃对待为好。燮王脾气比你义父差,喜怒无常,通常他对孩子挺亲切的,但我恐怕大君近来得罪了他,而公主只会对这一切火上浇油。

  他们前天又占用军用电台吵架。大君伤感地来到我的病房说道,“过去四海浪迹,以为占有了北都城,就算回家了,北都是野心家的故乡。现在我知道了我真正的结局在哪儿,就是回鼠洞,如我的祖父那样在幽闭中度过余生,遗忘比爱更漫长。胜利,那是命运障目的玩笑,两极的力量此消彼长,把活牲投进焚尸炉,沙砾城堡白天成建,夜晚则被涨潮吞没。”他以为我昏睡着,天哪,现在我庆幸自己逃脱了爱情的诱惑,婚姻让国王变成哈姆雷特。

  昨天他又问我怎么离婚。这真是一个为难的情况,盘鞑天神面前缔结的伴侣不可拆毁,对于过去的人不用,很简单,直接缔结新的就可以了——老大君同时娶过一对姐妹呢。但现代法律又禁止重婚,还是阿苏勒自己规定的。我建议他杀掉姬野,他又很不高兴。

  关于你的问题我思索了整整一个上午,尽管郭勒儿也认定他为真正的继承人,但那时名叫阿苏勒·帕苏尔的人不知道命运眷顾他,无论他还是他的同辈们,比莫干,贵木,旭达罕·帕苏尔,我,其实都不能想象我们后来的发展。怎么同你说呢?我年少的朋友,你可以复盘人物的活动,解剖国家兴亡的复杂过程,清算得失利弊,高谈爱情与生死——相信人的意志自由自主,万事有因有果,因为年轻的头脑单纯而明智,不像星象家被自相矛盾的知识束缚住了,但年纪越大我就越接近其核心,就像我的老师沙瀚·巢德拉及,我感到我正走在他曾经走过的道路上——尽管是以外人看来完全不同的方式。我的老师三十岁不到就浸泡在烈酒、虱子和肉食中,我的物质享乐只有他的十分之一,所患疾病却重于他十倍,诸神的安排实在奇妙。

  你问及大君早年的情况。我们童年就说过话,但交情只有一点点,来不及培养起友谊,他就一次,接一次地离开家乡,我事实上是北都陷落之后才重新与他结识。他降生遇上百年难遇的寒灾,三颗流星穿过空虚的天野,点燃了彤云山,我的老师由此坚信他是注定要复兴蛮族的王者转世。但在其他人眼中,他不是一个草原人期待的那种儿子,内向可欺是他,固执地同父亲斗气也是他。有几个人喜欢他超过他出色的哥哥们,这没有用,怜悯与好感不可能赋予一个人统治的权力

  ——奇怪的也在于此,尽管他是那么一个不合群的怪孩子,却能引发他人的爱。

  伟大的纳戈尔轰加和这个家里每个人关系都极差,在阿苏勒出生之前,他已经三十年不和自己的儿孙辈见面。但他出人意料地偏爱阿苏勒,做父亲的经过一番可怕的斗争,方才成功把小儿子送去下唐留学,做爷爷的愤怒得发狂。我猜从来没有一个时刻,让这位昔日的战争英雄、被奉若神明的独裁者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大势已去。

  在码头上目送汽笛远去的郭勒尔则是另一番心情了。吕嵩缺少神经质的的浪漫冲动。作为执政者,他善于深思熟虑和耐心等待。尽管钦达翰王痛斥他是和东陆人媾和的叛徒,支持长子和三子的汗王们也以为他做出妥协,把幼子开除出立储角逐,但老大君自有一幅隐秘愿景,在他的儿子们手中,盐碱地上将架设起先进的桥梁与铁路,把成编制的铁浮屠投入战场,为什么北陆非要甘于忍受贫穷苦难的命运呢?纳戈尔轰加统治着满目疮痍的国境线,郭勒尔掘开冻土下的脉矿,他坚信自己看到了转机,蛮族已走到存亡的边缘,决不该让阿苏勒在固步自封的腐化与内斗中成长,继而沾染家族精神病的狂热顽疾。

  所以不要觉得送你去天启是处罚,大君对你的前途有所打算,你走的正是他自己成长的老路。即使学习星象术,西门博士能教给你的也远多于我。

  阿苏勒无疑是他父亲最珍爱的孩子,尽管比起其他孩子,他在他身边时间最短。让阿苏勒越过哥哥们继位是不可能的,但老大君拖到死前最后一刻才肯改选。王子们耍弄权柄和积累资本,做着取代吕嵩的美梦时,吕归尘做着抵押给下唐的人质。他修炼了不可或缺的战争技艺,通习君子六艺,回来,已经不是病殃殃的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在我印象里一直是那个样子,没怎么变。

  他的眼神清澈而悲伤,不若东陆诗经里的秋水,而另外具有某种苍凉的气象。起初我们这些遗民追随五王子,是满腔悲忿热血使然。帕苏尔家信奉着古老的部族礼法,在狼头神祇漫游的草原,以爱情与生命为光荣,以无人生还为最神圣,这杯苦酒依次传到比莫干、旭达罕、阿苏勒手里,每一个都彻头彻尾是这个家族的人。老大君吕嵩暴毙之后,叛乱,仇杀,封锁,局势急转直下,惨败。原本骄傲地托付给后人的政治遗产,从帝国沦为空壳,无论从经济还是人际关系上,累积的矛盾发生一系列化学反应,整个爆炸了,我们各自背负着血债和耻辱,被从执宰的领土上驱逐。

  如果他放弃大君的名号,便可以为他的舅舅呼都鲁汗接纳,如果放弃天驱的意旨,也可安全地躲藏起来。他不肯屈服,不是出于野心或荣誉,而是出于对父兄的忠诚,对朋友的感情和与生俱来的义务。那时谁想得到,十五年后我们会再度成为凝聚蛮族的核心?战败之后他身边只有可怜兮兮几个如同乞丐的士兵,吸引来的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傻瓜和投机者。流亡开始的几个月中,我对新大君的敬意迅速升温,他年纪比我小,却像我们所有人的兄长,他废掉了部落中的奴隶制,但孛斡勒们发自内心地把他看作主子。除了真颜部后人,我们在草原上没有任何可靠的盟友,必须积蓄兵甲以图再战,大君几乎不眠不休,东进路上春雨泥泞,终于用信鸽联络上天驱万垒宗时,他高兴得不成体统。催促我同一个伴当去唐兀关一带的匪帮找叫做姬云烈的人。

  “这个人眼睛黑得特别,如果你见到,决不会错过,个子比巴夯要高,擅使长枪,身上也许带着一柄青色的匕首,他本名叫做姬野,是个极其骁勇的武士。你记住这四句话,说给他听,北辰之神,穹隆之帝,其熠其煌,无始无终。”

   因为打砸闹事、作恶多端,泉明集镇到菸河以下,没有一家愿意卖酒给他那伙人。流浪者中多的是浇上酒精就能自燃的精神病,用徒劳的方式对抗混乱。但姬野完全不是这样,他绝不抗拒压力,在我看来具备自虐倾向,总是承担任务中最危险的部分,没有和同伴商量或推诿的习惯,但极强的行动力会迫使服从性最差的人也服从他。

  作为大君的使者与目标相认之前,我装作行脚商观察这支马队,他最年轻,凶悍警觉又厚颜无耻,具有钢铁般的神经,这些危险的素质为实现一个理想集于一身,是很麻烦的。但当时我只感到这人是头不合群的独狼,谈话时心不在焉的神情很容易惹怒别人,脑筋说不定有点迟钝,很不好相处。

  接着他貌似心不在焉坐到我面前,把青鲨拍在桌上,“来历,目的。”

  如你所知,这双眼睛非常有名,是纯黑的,让人想起光,而非颜色。那目光让我紧张,我哆哆嗦嗦地说明自己的来意,“大阏氏?”

  他一愣,盯了我片刻,“……小合萨?”

  问他为什么认识我,他说阿苏勒提过几次,我虚着眼看人的方式很容易联想到“眼镜龙”这个绰号。我跟他讲了阿苏勒回北都之后的事情,他答应从野兵团中脱身加入我们,同行的还有项先生。这就是我所经历的,所谓野尘军起源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形形色色的人从各地赶来,探听消息,带来交易,出谋献策,到处充满了混杂着事实的谣言。新拼凑起来的虎豹骑和铁浮屠各行其是,帐篷中,我们不分等级地坐在毛毡上,争执不下时,就指望姬野的决策。在我印象里姬野和大君从没有公开持相反意见,大君依赖他的程度超过我们所有下属。

  因为“里通蛮夷”这个罪名我很尊敬他,前朝对这桩通敌卖国、蔑视王法的大案负直接或连带责任的官员上千人,我族最精锐的武装全卷进来,世人却只记得姬野横刀跃马。我年轻的时候很容易受这类传奇感动。一个夜晚,从听到斩首的梆子声到早晨,足够人抛弃家庭和国家吗?就像一头生在鸡舍中的隼,应同类垂死的尖啸高飞戾天。姬野变成通缉犯完全是大君的原因。我感动过头,没有反对大君娶他,阿苏勒先是他的朋友,同学,战友,然后变成他的丈夫。颠沛流离的岁月,他们像两颗苍耳一样成天黏在一起,

  可怜的老师,如果知道我当上大合萨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用他教给我的方式上盘鞑天神那里登记,把大君和一个没家世没嫁妆的华族人绑在一起,他会怎么说呢?巴鲁巴扎管姬野叫大阏氏,我猜这相当程度上刺激了姬野的上进心——因为他没有一个头衔可以回敬给大君,当白氏皇族授予姬野王爵之后,这个荒谬的男人逼迫大臣们叫阿苏勒王妃。

  为了避免外交场合尴尬,你最好还是叫他大都护,大宗主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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