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枣公园

无情无义无理取闹

【九州】归国之冬

金帐国公主吕归尘十七岁那年发生的一切。与《银鞍白羽》同系列,吕归尘和苏玛性转,主cp野尘,一点帕苏尔家骨科,有息辕/百里煜



  瀚州的冬季苦寒,北都已经下了几场雪,贵族们早穿上了狐皮貂裘,然而那名少年只披挂着一副磨旧的牛皮筒子铠,与其他魁梧如山的蛮族武士比起来,像棵细瘦的树苗。他吹着一支竹笛,笛声让人想起春天,但他的脸像石头刻出来的,没有一点讨人喜欢的鲜活气。


  所有人都习惯了树的存在,好像它原本就长在那儿,也会一直长在那儿。


  “过来。”


  奴隶少年长得比大君的儿子们都更加英俊,大君目光定在少年那张以蛮族人而言过于白皙的脸上。他招了招手,呼玛过来把敷在老人胸膛上降温的冰羊奶拿走。


  “最近,我常常梦见你父亲。”


  少年坐在床边,替他掖了掖貂皮的毯子。隔着厚厚的帐篷,夜色里传来铛铛的铃锣声,是巫师在为大君祈福。


  老人生着白翳的眼睛灰蒙蒙一片,“当了很多年大君,这样的虚弱和病痛,我都快忘记了……很多年前我病得快要死的时候,也是这样,身上一时冰冷,一时滚烫,动也动不得。那时候,只有姐姐带着伯鲁哈来找我。你长得像你妈妈,可是脾气和他一样,小小的年纪,像大人似的。”


  少年低着头。内帐里一时静默下去,只有侧阏氏哼着歌,无忧无虑的。


  “苏玛,苏玛。”傻了的女人叫道。她把怀里的布娃娃抱给少年,少年接过来,仿佛那真是个裹在襁褓中的婴儿。侧阏氏推了推他的胳膊,“你哄着她”,又拉住呼玛,要年老的女奴帮自己编辫子。


  “姐姐……”大君低低叹息,“姐姐嫁去了真颜部,阿苏勒生下来,伯鲁哈就把她也带去了。我的女儿本来是许给你的,可是现在真颜部没了,阿苏勒也不在了。”


  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少年忽然攥紧了自己的衣角。


  “我从马背上跌下来,是你们做的吧?”


  大君的声音很淡,可是这句石破天惊的话在少年的耳朵里炸开。他一下子背部弓起,手收进自己的衣襟,大君伸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从肩上传来的力量,全然不像一个卧病的老人。青阳大君的威严如山峦般沉重,尽管无数次幻想着对帕苏尔家族复仇,可是恐惧,和多年来养成的习惯,竟然使得苏玛•枯萨尔在这一刻无法反抗。


  要杀死大君然后逃跑么?他多年来的谋划就此破灭了,真颜部残余的族人依然分散在各个寨子为奴,手无寸铁,等待着落到他们头上的屠刀。如果杀了郭勒尔,是不是要连勒摩一起杀了呢?


  他抽出了藏在胸口的匕首,木然扔在地上。


  大君却说,“呼玛,带勒摩去外帐。”


  老妇没有察觉异状。内帐里只剩下大君和奴隶。


  “其实有些话一直想问,可是……”大君微微地笑,“阿苏勒和你是怎么交谈的?”


  龙格凝做出手指画手心的动作,大君便也摊开自己的手掌。老人想了好一会儿,才问出第一个问题,“比莫干帮你了吗?”


  龙格凝没有动作。


  “白帐的人信任你,要杀我的机会很多,可是比起我的命,你还有更想要的东西,只能从我这里得到。”老人看着帐篷顶,“我的儿子,我的兄弟,也都是这样想的。”


  他像是自言自语。苏玛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在大君的手上写了些什么。


  大君的呼吸急促起来,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他瞪大了眼睛。龙格凝平静地望着这个垂死的老人。


  “是你引诱他作此决断的么?愚蠢的人啊……我为他驱逐了旭达罕和贵木,没想到他连自己的叔伯都容不下。”


  龙格凝又在他的手上写了些话。但是大君已经不在意那些。


  “比莫干继承了我的权力,势必斩断与下唐的盟约,转而与淳国结盟,”他抓住苏玛的领口,“作为报复,下唐国会杀了我们的人质。”


  闻言,苏玛的脸色惨白。目光中流露出刺骨的嘲讽,他在大君手上写道,“大王子已经答应借给我一队人马,我会带她回来的,我能做到。”


  “不够。”大君说,“带上铁浮屠。”


  龙格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写道,“你还在乎你的女儿么?是你亲自把她送去那么远的地方,和东陆人交换金银。”


  大君摸了摸布娃娃的脑袋,却没有直接回答,“比莫干想必正在路上,准备将伯父的人头展示给我看,也许不久之后,别人也会将他的人头和老汗王们摆在一起。终究在我的儿子里,没有真正的英雄。阿苏勒……”


  大君的话里带着怆然的寒意,仿佛恶兆。他从病榻上起身,苏玛下意识地搀扶他。


  阿苏勒临走之前,安排苏玛去守护自己的母亲,在白帐,没有人会欺负他。那时他还是个连刀都拿不起来的小孩子,等他长大一些,不能留在金帐宫的女人身边,大君就把他带走了,培养他成为一名战士。


  支撑着老人衰败的身体,苏玛有些迷惘,算起来,他和大君相处的时间,同在父亲身边的时间差不多久了。


  连比莫干也只是隐约知道,大君有一支秘密的骑兵,漩涡一样吞噬金钱和钢铁。从公主去往下唐的那一年开始,大君派人去殇州搜寻龙血马,以图恢复钦达瀚王时代辉煌的铁浮屠。


  “你即刻出发,召集铁浮屠和鬼弓,赶在比莫干斩杀使节的消息传到下唐之前,把阿苏勒夺回来。”


  苏玛心头一阵狂喜,没有想到大君愿意为了接回公主付出这样的代价。他郑重其事地跪下,双手接过那枚用来号令铁浮屠的玉玲珑。


  他写道,“我带兵马来护驾,逼退大王子和二王子,等到迎接公主回来,大君和公主就可以父女团聚了。”


  大君却摆了摆手,似有无限的沧桑。


  苏玛呆了呆,明白了大君的意思,旭达罕和贵木早被放逐,比莫干已经杀了帕苏尔家的大汗王们,大君如果再废掉唯一能继承王位的儿子,北都城就要乱了。


  吕嵩老了,终究没有了当年诛杀德里大汗王、夷平真颜部的魄力。


  比莫干带着人来了,惊讶地看到父亲没有躺在床上养病。苏玛对他摇了摇头。他能看到王子眼睛里一瞬间的慌乱,但是箭在弦上,伴当们都站在他的身后,再退是不可能了。


  比莫干打开盒子,露出台戈尔、苏哈和格勒三位大汗王的人头。


  吕嵩把剑架在长子的脖子上。除了勒摩和苏玛,白帐里里外外的人都跪了下去。比莫干在父亲的手里像只垂死挣扎的鸟,对父亲讲出那些悖逆的话似乎已经耗尽了王子全部的力气,他被吕嵩拖到雪地上。


  众目睽睽之下,老人扯下自己手腕上的白豹尾,塞进了王子的掌心,握着他的手腕高高举起,宣布传位给比莫干,大汗王们作乱被杀,罪有应得。


  隔着重重的人影,苏玛看着比莫干抱住父亲坍塌下去的身体,遥遥的传来勒摩撕心裂肺的哭声,并没有看仇人走向末路的快意。他意识到自己和比莫干一样,得到了无形的赦免。吕嵩知道他们在背后种种的动作,却不得不为将来做打算,在吕守愚掌权的时代到来时,为吕归尘安排一个位置。


  拉木独无声无息地站到他身后,“少主。”


  苏玛接过泛着潮意的纸卷,那是一张北都城北面的地形图,标注着一个小小的红点,呼都鲁汗的人出现在了距离北都不足七百里的地方。


  在忍受了许多年的耻辱之后,苏玛•枯萨尔终于握住了铁浮屠的兵锋,真颜部族人暗中也听从他的号令,这点力量远不足以颠覆帕苏尔家族的统治,但是比莫干的统治还不稳固,极其需要他的支持。很快,龙格凝就能摆脱奴隶的身份,假以时日,也许还能恢复真颜部。


  阿苏勒……阿苏勒。他盘算着种种得失,这个名字跳了出来,是他一直压抑着自己不愿去想的。他心中雀跃,好像啄木鸟敲着他胸口那块枯死的木头,渴望了太久的东西近了,有些不真实。逊王去迎回阿甘达时,一定也像他这样患得患失。





  血流成河的刑场上,姬野和吕归尘正面迎着铁浮屠的冲锋无从逃脱,鬼弓与下唐弩营射出的箭矢铺天盖地,姬野将吕归尘按下去,举起被人丢弃的铜盾遮在头顶,以身体替她阻挡箭雨。


  铁流狂涌而至,链钩与骑枪组成的阵列篦子一样梳理人群,双目猩红的神骏昂然踏过敌军的尸骨。当先的十人队分为两个五人队,像洪流遇到礁石自然而然的分开,在两人的侧面划出巨大的弧,掠了过去。


  吕归尘预感到了什么,挣脱姬野站了起来。下一支十人队减缓速度,在他们面前刹住。凶煞之气如刀割面,在这样近的距离上,姬野才看清了负载铁浮屠的马是怎样雄伟的怪兽,如同竖立他在面前的铁壁,唯有血之红与纯黑的铁色。


  为首的骑士摘下面罩,他笼罩在噩梦般的重型铠甲中,长达一丈二尺的铁枪和铠甲上锋利而森严的的尖刺一齐反射日光,然而那张脸出奇的俊逸,眼底透着瑰丽的蓝色。


  “你是谁?”尽管知道对方横枪一扫就能杀了自己,姬野却无法低下头。对方没有回答,姬野心里升起冷冷的警惕,上前一步挡住吕归尘的身形。


  “苏玛!”吕归尘的嘴唇颤抖,姬野惊讶地看见铁浮屠的首领笑了起来。他嘴里含着一枚翠玉,一连串哨音飞鸟般振起,蛮族骑兵都理解其中的指令,变阵穿插,撕裂溃逃中的下唐军队。


  龙格凝下马,包裹在铁甲中的手放在公主的头顶,轻轻擦去她脸上的血浆,他的动作那么准确,丝毫没有划伤少女的皮肤。他们紧紧地拥抱,等到两人分开之后,其他人为吕归尘武装,转眼间她就不再是姬野熟悉的那个孩子,她披挂着甲胄,被臣仆们簇拥,刀与剑交相辉映。


  但她一点也没有王者的威严,急切地推着姬野,要把他推上自己的马背。姬野用力摇了摇头,“你先走!”


  吕归尘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发什么疯!”她是个笨嘴拙舌的人,不再废话,把姬野托举到了马鞍上。


  姬野无奈地在她额头上拍了一巴掌,“虎牙被我父亲收走,我去拿我的枪!”


  “我和你一起去。”吕归尘勒紧缰绳调转马头,“我认得路!”


  “公主,该出城了!”巴鲁不得不提高了嗓门提醒,这位公主表面上安静文雅,其实一向是个惹祸的性子,“等大柳营从郊外调回来守城,再想突围就麻烦了!”


  吕归尘认真地点头,“你们到城门口等我,我很快就来。”


  这算什么事儿?他们千里迢迢来营救公主,公主反倒自己跑掉了。巴鲁来不及阻拦,吕归尘已经带马掠出,下唐的士兵试图拉上栅栏封锁刑场,但是刀光干脆利落的一闪,将铁栅连同匆忙结成的盾阵一同斩断。巴夯将军不由得惊叹,公主的刀术非同小可,他不知道下唐的军费被武殿都指挥使贪污,那些栅栏看起来牢固,所用材料却是劣质的生铁。


  紫骊一骑绝尘,消失在长街尽头,两个顽劣少年对于城市中四通八达的道路显然是极其的熟悉,骑兵皇帝们纵然纵马去追,也难以在那些细长的巷弄中穿行。


  龙格凝镇定自若,对同伴们打手势,意思是你们要为公主争取时间,再照原计划在城门集结。他吹响哨笛,提醒不花刺不要恋战,带人跟住公主。鬼弓武士轻骑便服,目标比铁浮屠小得多。


  而他自己张弓搭箭,瞄准在内监与侍卫簇拥下逃命的百里家父子,准星首先停在最年轻的那个身上,那个差点成为阿苏勒丈夫的男人,显然已经吓破了胆,要靠着别人的搀扶才能走路。龙格凝打算要杀死他,见此情状却付之一哂。


  他的弓比鬼弓武士所用的更重,射程更远,必须配合铁浮屠的机括才能拉开。他把箭头指向国主,对于具体目标的迟疑只在瞬息之间,他的动作行云流水。百里景洪扑倒在地上,那支铁箭先是洞穿了遮蔽住他身形的宦官,再洞穿了他。


  拓跋山月布下的半月阵正在形成包夹之势,将军亲自押阵,那些孱弱的禁军面对重骑兵竟然没有完全溃散。苏玛捕捉到那个男人眦目欲裂的神色,觉得前所未有的畅快,他一刻都没有忘记,是谁把吕归尘从他身边带走。那些卑鄙无耻的东陆人,他来南淮,就是要把他们都杀光。


  玉玲珑富有穿透力的哨音在他口中发生了变化,铁浮屠在新的军令下重新列队,铁颜无法违拗这个少年的命令,唯有在心中叹息。龙格凝不由分说杀了下唐的国主,血海深仇已经结下,为今的办法,只有令下唐大乱,无法集结军队北上向青阳报复。


  铁颜手中的斩马刀一挥而下,“杀了拓跋山月!”


  却说姬家大宅,姬昌夜抖若筛糠,一步步往后躲,影月架在他脖子上。随着他的后退,那个穿着玄红色婚服的蛮族女人一步步进逼,清澈的眼睛里透着怒气。他哥哥从石板路上爬起来,好像没看见一样背过身去。


  他早先听说了刑场上的祸事,当机立断,带领家丁埋伏姬野,原本已经得计,这个贱种被绊马索绊倒,可是紧接着蛮族女人就闯了进来,姬昌夜放声大喊,“父亲救我!”


  姬谦正提着虎牙枪进来,见此一幕也是呆了,姬野看见虎牙,眼睛一亮,上去夺了来,反手拉住吕归尘就要从后门逃走,姬谦正大喝,“站住!”


  姬野脚步一顿,姬昌夜拔了佩剑,“父亲,若是让他逃脱,姬家就完了!”


  “你闭嘴!”姬谦正气得发抖,头上青筋鼓了起来,又指着姬野,“我们姬家从蔷薇朝起就是皇室的忠臣,怎么生出你这样不忠不孝的东西!你有几个胆子,勾搭世子的妃嫔!你走吧!走了就再也不要回来,去做你金帐国的驸马爷!”


  吕归尘和姬野面面相觑,原本拉在一起的手,忽然像被火烫了一样收回去,姬野犟道,“我才不做什么金帐国的驸马!”


  吕归尘有些暖意的脸颊一下子白了。姬谦正的目光落在公主的腹部,又像瞧见什么不体面的东西似的立刻转开了,他长叹一声,“姬家算是败在你这个孽子手上了。多说无益,好好照顾你的女人孩子,也算是为我们姬家保留一点骨血。”


  姬野完全听不懂姬谦正在讲什么。他哪里知道,前夜紫寰宫中传诏,要将尚未过门的世子妃斩首示众,民间就议论纷纷。从来没有听说要把一个贵族女人当街处死的道理,即便犯了天大的罪过,也该在屋子里赐白绫毒酒,或勒杀。人们都猜测,是婚礼当夜发现世子妃不贞洁,触怒了规矩森严的百里家,所谓青阳部毁约背盟,不过是个借口。


  等到姬谦正耳朵里,谣言已经传得有鼻子有眼,连奸夫是谁都破案了。金帐国公主常以男装出没于市井之间,南淮城里人人都长了眼睛,要么是羽族的流氓,要么是姬家那个不成器的大公子。姬谦正心里存了个疑影,回家没收了儿子的虎牙枪以防万一,姬野却发了疯去劫法场,竟由不得姬谦正不信了。


  他思绪万千,百感交集,目光扫到吕归尘手指上那只他再熟悉不过的铁扳指,身子晃了晃,险些昏过去,只恨不能将姬野这个混账儿子千刀万剐。追捕他们的人马已经将姬家大门包围,只听小公主含羞带怯道,“要不然,我去把那些人杀了,先送你家人出城,我和姬野再离开?”


  姬谦正勃然大怒,“是想拉上我们全家一起当反贼么?还不快滚!”





  两个人隔着一道牢门相见。短短几天物是人非,一个成了阶下囚,一个成了新的国君。百里煜衣着缟素,不像以前一样装饰玉环和香囊,反而佩戴百里氏的族剑青桑。从他弟弟的婚礼上突发剧变起,百里煜就不曾卸下戎装,然而青桑是一柄超过五尺的长剑,息辕猜测这个少年甚至不懂得怎么用正确的姿势拔出它。


  息辕犹豫了一下,选择了旧的称呼,“煜少主。”


  “帝都传讯,要我从速将你们叔侄处死。”百里煜直入正题,“小舟劝我不要赶尽杀绝,楚卫国大将军是息将军的旧友,不会坐视不管,若要维持与楚卫的同盟,就不能得罪白毅。”


  息辕摇了摇头,“他们之间的交情,大概只够白毅帮我叔叔收尸而已。我们在他眼中是咎由自取,白大将军不会为此动一兵一卒。”


  “你倒实诚。”百里煜有点哭笑不得,他命令狱卒打开牢门,犹豫再三才下脚,以不染尘埃的丝履踏入肮脏的囚室,“昨夜拓跋将军伤重不治而死,四境强敌环饲,朝中已经没有可用之将,息将军若是愿意辅佐我,我可以无视帝都的命令,秘密地恢复他的官职。”


  息辕大吃一惊,“我叔叔是个天驱,你应该知道了吧?……我们都是天驱。”


  他真是做梦也料不到自己会对一个诸侯说“我们是天驱”。


  百里煜一派天真地点头,“有什么关系?我姑姑嫁给了幽长吉,他是天驱大宗主吧。”他捉住息辕的手,“拓跋将军死前为你们叔侄求情,极力劝谏我重新起用息将军。我也不喜欢主家对我指手画脚的,那个百里莫言算什么东西!若不是他逼迫我父亲处死吕归尘,我父亲怎么会叫蛮子给杀了?公主是息将军的爱徒,将军想救她,是人之常情,即便是我,都不忍心看她死啊。”


  百里煜的头脑太过简单,他既不懂得天驱之于摇摇欲坠的大胤王朝是一股多么具有破坏性的力量,也不懂得百里氏的主家像下棋一样在皇室与诸侯之间维持复杂的平衡,他更不懂得貌似赤胆忠心的拓跋将军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以至于天性忠厚的息辕看着他,第一次产生了“不骗白不骗”的念头。


  “愿为煜少主效犬马之劳,”他单膝跪下,“还请少主看在我叔叔对我下唐国一片忠心的份上,宽恕他的罪过。”


  百里煜松了一口气,从袖子里摸出铁马印和金色菊花符令,像甩掉什么烫手山芋一样塞给息辕,“我不能明目张胆地用息将军为将,就请少将军代行他的职责吧。”


  少主带来的内监为息辕除去枷锁,更换蟒袍玉带,又披上白色的麻衣以示为国主服丧。息辕心知得赶紧到盘城大狱去,去得晚些,也许息衍就逃了。他打量百里煜通红的眼睛和憔悴的脸容,“这些日子,少主过得不容易吧?”


  百里煜低低地“嗯”了一声,息辕道,“臣无能,唯愿领军出征,趁天拓海峡还未封冻之前,打上北都城,扫平青阳部,替国主报仇血恨。”


  他心里琢磨着,朔北部即将兵临城下,帕苏尔家能否抵挡得住殊难预料,下唐军队虽然散漫,但十万铁甲,是可以逆转战局的力量。等行军到了海对岸的瀚州,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打剑齿豹,还是打驰狼,还不都是他们息氏叔侄说了算?


  百里煜闻言却大受感动,“少将军壮志豪情,本宫佩服,可是北伐之事有伤天和,万不要再提了!连风炎皇帝都做不到的事情,凭我们小小一个下唐国,又怎么能去自取灭亡呢?我父亲死了,我固然伤心,然而为了一个人大动干戈,使得千千万万的人死去,我不能做那样的事。”


  息辕无可奈何。这位懦弱的少主,一想到那些凶兽般的蛮族武士就浑身哆嗦,父亲在他眼前被歹人射穿了头颅,显然给百里煜留下了极大的阴影。


  他将百里煜拉近,在他背上拍了几下,“不打就不打吧,大军出动国中势必空虚,国主的顾虑也有道理。我和叔叔一定保护好殿下,再不让贼人有可趁之机。”


  百里煜懵了一下,他长在深宫中,唯一的弟弟百里缳避居城外,身边都是女子,从来不与臭男人搂搂抱抱。息辕的动作带着兄长般的温暖,叫他一时也说不出叱责的话。





  皇室的通缉令遍传四方,廷尉府出动了大批人马搜捕劫囚者。青阳人打扮成行商的模样,将战甲装在箱子里伪装成大宗的货物。他们在东陆隐藏长达三个月,在登上去往瀚州的走私船之前,还是暴露了,在港口与廷尉的精锐发生了一番苦战。


  他们的龙血战马太过于招摇,而穿着男装的公主,又实在太不像一个男人。


  龙格凝的狼锋刀十分凌厉,但他在草原上长大,不通水性,混战中失足落入江中,差点淹死。姬野拦住吕归尘,自己跳下去把他拖上岸来。一上岸,两个男人立刻分开,好像彼此身上有什么瘟疫。


  船就要开了,阿苏勒目光扫视一圈,有的武士受了伤,但是没人被落下,只有一个人还站在连接长船和码头的链桥上,提着乌金色的长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姬野!”


  公主伏在船舷边,对他伸出手,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瀚州的草原是很好的,古尔沁美酒是很好的,阿苏勒•帕苏尔对他许诺的一切,只要握住那只手就可以得到。


   姬野和她击掌,短暂地交握,有一瞬间,他几乎要屈服了。可是他没有像从前跃上马背,坐在她的身后勒紧缰绳那样,跳上走私船的甲板。星野之鹰的扳指已经沾满了血污,他把戒面按在公主白皙的手背上,留下一个滚烫、血红的印记。


  “等我当上东陆皇帝,再来娶你。”


  阿苏勒呆住了,望着姬野砍断链桥,一步一步倒退出去。大船张开帆,江风在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你想当东陆的皇帝么?”来不及害羞,在姬野彻底消失在她的视野中之前,她大声问道。


  “皇帝有什么了不起,就当给你看!”





  苏玛坐在长草间,双眼用布条蒙住,吹着他的笛子。太阳正在落山,河水浸没阿苏勒的双膝,透着些微的暖意。她向更深处走去,让河水与回忆漫过自己的身体。


  腾诃阿草原,很多年前真颜部族人在这一带放牧,他们的血把铁线河染红。


  乌央玛红衣的影子在她眼前闪动。如果与百里缳的婚礼完成,她原本可以带着下唐的军队回到北陆,与她的哥哥争夺王位。可是她想起了乌央玛凄烈的眼神。


  姐姐说,谁的奴隶,都不做!


  去南淮,原本是预备与下唐的世子百里煜联姻,然而殇阳关大战后,息衍迎回小舟公主。小舟是楚卫国的储君,将来要统治一国,百里煜自愿放弃世子的位置,将来跟随小舟去清江里。与楚卫国的盟约,比与金帐国的盟约更为重要,百里景洪只好另做打算。


  公爵派了几拨人来说服蛮族公主接受新的安排,嫁给国主的次子百里缳。最后一个来的是煜少主。百里煜从小跟随大儒学习圣人之道,觉得有诺在先而背信弃义十分可耻,因此顾左右而言他,十分窘迫。


  “其实嫁给我或阿缳,只不过是在东宫住或是在楠宫住的区别。楠宫的景色极美,比荒凉的东宫好多了。” 百里煜说,“等我走了,把东宫也让给你们。”


  吕归尘想到姬野息辕都是在东宫当值的,去了城外的楠宫,恐怕就难以得见了。只有一个游手好闲的羽大公子,常常往城郊的山里跑,大约还愿来看望自己。


  百里煜说要在婚前领百里缳来给她看一看。吕归尘却是心不在焉,白天里听说了吕嵩去世的噩耗,羽然把她抱在怀里安慰,却叫姬野当街撞见。姬野负气而走,两人到现在还没说上话。


  羽然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烫沽亭,她没有答应,一是已经和百里煜约好,二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姬野。他们都不知道她要成婚了,羽然看得出她心里有事,姬野则是一点儿也没察觉。


  等他不生气了再说吧,公主像躲进沙子里的耳鼠一样想。姬野不会生气太久的,羽大公子一向很擅长哄他。尽管如此安慰自己,吕归尘还是有种做错了什么事的感觉。


  百里缳被哥哥架到了归鸿馆,依然大声嚷嚷着,“什么劳什子世子,我才不稀罕当!凭什么你可以娶小舟,把这个蛮族婆娘塞给我!我不管,娶小舟的人该是我才对!”吕归尘从屏风后面看了他一眼,那个十分骄横的公子哥忽然就不说话了。


  笛声袅袅散去,吕归尘对岸上的人说,“下唐国君驾崩,听说煜少主是新的国主了。他对朝政本无兴趣,却还是不得不当这个国主。你何苦要杀了百里景洪呢?两国盟约破裂斩杀人质,原本是常理。现在,即使是淳国,也不敢公布与青阳结成了新的盟约,以免招致东陆诸侯的愤怒。”


  苏玛自然无法开口回答她。旷野的风带走阿苏勒身上的水滴,她用一条红色的绫子把马步裙扎在腰间。


  苏玛感到眼前的布条被人松开。公主把他从草地上拉起来,白色大袖下戴着牛皮护腕,胸前挂着璎珞和绿松石的饰物,全然是蛮族少女的装束。手拉住了就不再松开,两人肩并肩穿行在乱石与荒草间。远处铁浮屠武士们点着了篝火,架起猎来的野物烧烤。


  “我父亲……是怎么去世的?”


  苏玛心里震了一下,他们同行了半年之久,阿苏勒始终不曾问过北都城里的事。公主的眼睛深而清澈,石滩深处有信天翁的叫声,让人从心底生出一丝萧瑟。苏玛写道,“老大君去世前,很惦记你,要我一定把你带回来。比莫干也是这样说的。”


  一只鹰从天而降,落在苏玛的臂甲上,他展开绑在鹰爪上的纸条,脸上微微变色。


  “明天太阳一升起来,我们立刻动身,渡过铁线河,”他在阿苏勒的手上写,“朔北部的十万大军已经围困了北都,你哥哥即将与呼都鲁汗交战,我们要尽快回到北都城。”


  吕归尘并不意外,沉静地点了点头,“我听巴夯说苏玛你现在是大哥身边最得力的人。你不怨恨比莫干了么?”


  一切表情都从龙格凝的脸上消失了。


  “大王子不是恶人。”他最后勉强写道。


  吕归尘嘴唇微动,却又无言。诚然,青阳部的大王子不算一个坏人。屠灭真颜部的时候,他年轻而愚蠢,和草原上所有渴望建功立业的男人没什么两样。这样一个人占有了苏玛的姐姐。乌央玛把什么都改变了。他是如此地迷恋真颜部的孤女,以至于要把一个曾经试图刺杀他父亲的奴隶立作自己的大阏氏。青阳部的人总是听见比莫干在她的帐篷外面唱歌,或是把猎物挂在栅栏上,乌央玛却不给他好脸色,用鞭子抽他。因着妻子的缘故,他对苏玛也很好,释放了一部分真颜部的奴隶,似乎竭尽全力想要赎回从前的罪孽。


  可是那罪孽是赎不尽的。狼就要来了,真颜部的命运,或也将要降临在青阳部的头上。从来没有弱者的正义,也从来没有不灭的强者,在这片草海上,唯有杀人和被杀,怨恨报复怨恨,是永恒轮回的命运。


  “给我看看信。”吕归尘说。少有的,她在苏玛脸上看到了迟疑,但苏玛还是把信给她了。


  目光扫过那张裁得不足三指宽的信纸,阿苏勒忽然明白过来,苏玛急于回到北都,并不是急于参加青阳的战争,“乌央玛有孩子了。”她惊讶地叫出来。


  她提起裙摆向火堆跑过去,铁浮屠的战士们沸腾起来,人人脸上洋溢着喜悦,这是大君的第一个孩子。


  只剩苏玛还在原地,攥紧了腰间的狼锋刀。他的刀术是木犁教出来的,哑巴不会叫痛,他每一次出错,牧羊的鞭子就抽在他的身上,毫不容情。木犁曾是奴隶,靠着击败蒙勒火儿的功劳成了将军,他也是奴隶,练不好刀,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信里说大君把自己的佩剑交给了木犁,意思是不会对朔北部投降。


  他有种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错觉,敌人的刀悬在头上随时会落下。比莫干不会弃城南逃,苏玛从一开始就料想到。大君自己剿灭过真颜部,知道胜利者对失败者是何等的残酷。


  铁锈味在舌头上散开,他的喉头动了动,感受到那块含在口腔中的玉石。


  “这是你父亲的遗物。他把它压在舌头底下,九王砍下了他的头,装在匣子里带给我,也就带回了这枚玉玲珑。”


  这是吕嵩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既没有悔恨,也没有歉意。





  九尾大纛上冻着厚厚的白霜,北都城中风霜惨凄,奴隶们架起了高高的柴堆,把青阳部两位名将的尸身放在上面火化。


  “是你。”阿苏勒低声说,“我渡过冰河去救木犁将军的时候,是你暴露了九王的位置,在乱军中杀了他。虎豹骑中了狼主的埋伏,一定有人出卖了我们……谁都不怀疑你,因为交战当天,你刚刚带着我从东陆回来。可是一路上你都有通信,用两只不一样的鹰。你是木犁的学生,你知道他会用什么样的战术。”


  苏玛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他默不作声地松开拥抱着公主的双手,脸上像是结了一层冰。


  “九王杀了你阿爸,灭了你的族,你心里一直恨他,我知道。”阿苏勒抓住他,“但是青阳部败了,城里七十万人,都要死!这是你想看到的么?”


  我不该带你回北都,苏玛在她手上写,你和东陆人在一起,很开心。


  “如果我的家人互相杀戮,我怎么能开心?”阿苏勒摇着头,“我真的不想再回来了!可是我总是忘不掉你,梦见你和乌央玛在爬地菊的花海里走远了,不管我怎么哭叫,你们都不回头。每次受不了的时候,我就吹你教我的曲子,现在我的笛子已经吹得很好了。”


  “可是你已经长大啦,不是我记忆里那个苏玛了。”她的声音渐渐低落。


  苏玛情不自禁地触摸她的脸颊,阿苏勒退后一步,“我和大哥已经议定了战略,下一次,我亲自领兵出征,和朔北部决一死战。”


  他吃了一惊,阿苏勒手按在刀柄上,转身离去,下了狠心不再回头看自己从前的好朋友,夹着雪片的北风卷起她的长发凌乱,犹如一笔淋漓的墨迹。





  桑都鲁哈音将双腿残废的山碧空扛在肩上,带着呼都鲁汗的旗狂奔回撤。左右两匹奔马闪电般逼近,长五尺的妖刀斩出,发出摄人心魄的呼啸,仿佛雪尘中飞起的一轮满月。杀机横断天地,夸父不得不以回身格档。铁质的旗杆被斩断,切口光滑。


  黄金苍狼旗坠落。


  那个刹那里她看清了老人的眼睛,完全来不及思考,吕归尘滚下马鞍,抓住缰绳挂在骊龙驹的另一侧,带得坐骑猛然转向。阳昊之井再次爆发,炽烈的光焰直冲云霄,磅礴的冲击力像攻城锤一样把她撞飞出去。马鬃烧了起来,战马在剧痛中四蹄腾空,倒地哀嚎,口中吐出的鲜血瞬间汽化。


  焚风生灭的间隙,长逾一丈二尺的铁骑枪直刺桑都鲁哈音后心,纯黑的骏马从浓烟与火柱中跃出,人与马都笼罩在铁浮屠坚不可摧的甲胄中,半熔化的枪头像是一块剑炉中的铁坯,摧毁了夸父侍从的心脏。


  垂死的桑都鲁哈音试图用手去掐敌人的脖颈,砂钢锻造的护颈竟然在那股巨力之下扭曲变形。他把蛮族武士从马背上拽了下来,高高举起在空中,似乎要撕成两半,可是敌人也死死握着那半截断枪。夸父先失去了力量,武士一脚蹬在他的胸口,把这巨沉重的尸体踹得轰然倒塌。


  在山碧空来得及作下一次呼吸之前,铁浮屠用荆棘锁链勒住那妖魔的咽喉。


  付出可怕的牺牲之后,距离黄金苍狼骑的阵眼已经非常近了,可是除了苏玛之外,放眼望去无不是敌人。呼都鲁汗部下的援军,正在赶来夺回神使和他们最为光荣的战旗。朔北与青阳的骑兵绞杀在一起,马群围绕着他们竞相争逐,形成血肉的漩涡。远处的惨白的王旗下,数千头白狼涌来,势若雪崩。吕归尘被自己的坐骑压住了,马身沉重,她半边身体动弹不得,而铁浮屠骑士的武器已经损毁。


  凡铁无法破开辰月教长的防御,即使像哈勒扎那样在他的肉身上留下创口,只要生机不绝,他依然可以复原。


  姬野在殇阳关城头刺杀鬼使的一幕在吕归尘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奋身抓住坠马时弹到一边的影月。


  “苏玛,”她暴喝,声嘶力竭,“接我的刀!”


  刀锋割破了她的手掌,满月的光辉深黯下去,金属的隐纹被鲜血唤醒。吕归尘对空掷出长刀,连太阳都被旋转的暗影遮蔽。铁浮屠接住它,砍下山碧空的头颅。


  那具半神般的躯体没有喷出血来,粘稠的黑色尸液顺着刀锋滴落。铁浮屠跪了下去,倒像是在为这位可敬可怖的敌人哀悼。


  吕归尘拖着步子,几乎是爬到战友身边。铁渣和灰烬飘在她的头发上,也飘在铁浮屠伤痕累累的铠甲上。大地如同被犁过一遍,但公主心中无比地振奋。飞虎帐被白狼团吞吃殆尽,鬼弓已经从左右锋中脱出,在巴夯的掩护下,向狼主发动最后的冲锋。


  “杀了蒙勒火儿,”她把那面血迹斑斑的黄金苍狼旗狠狠攥进手心,“苏玛,走啊!杀出一条路来,我们可以做到!”


  她抬手扶住铁浮屠的头盔,一下子呆住了。钢盔突然崩裂,露出里面的人来,苏玛•枯萨尔那张俊秀得让人过目不忘的脸,有一半已经化作了焦炭。在吕归尘看不到的角度上,山碧空打碎了他的甲胄,血淋淋的心脏仍然在那具无头尸体的手中跳动,龙格凝的胸膛里空空如也。


  仅剩的一只蓝眼睛微微转动,似乎是看见了她。很痛吧?阿苏勒想。没有痛苦的呻吟,在追随她冲锋时,也从来没有其他战士那样嗜血兴奋的咆哮,苏玛就是这样沉默着过完了一生啊。


  吕归尘茫然地叫,“苏玛……”


  奴隶少年嘴唇轻动,吐出一个东西来,是那枚用来号令军队的玉玲珑。他的侧脸像是锈蚀的雕塑,如果没有甲胄支撑,他的身体已经在风中破碎,但是低垂下来的睫毛长长的,像他们小时候蜷缩在同一张羊皮下入睡之前,阿苏勒看到的那样。狮子王最后的一个儿子也死了。


  她的哥哥还在城里,等她把胜利带回去,但她疲倦得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一切都在远去,虚空中,只有那亘古的、青铜战鼓一般的心跳声越来越强烈。





  “我怎么忍心让我的外甥女死去呢?”呼都鲁汗微笑,“她流着神赐的血,非常珍贵,而且长得和勒摩年轻时一样美。你把她带回母亲身边去吧,等着外公和舅舅进城看望你们,那要不了多久。”


  贵木怒气冲冲地瞪着黄金王那张甜蜜的笑脸,心里也不免如释重负。他扒开石缝往那口枯井里张望,努力想弄清阿苏勒的状况。公主战败被擒,乃是青阳部七十年不曾有过的耻辱,谁也不知道她落到凶残如野兽的朔北人手里,会遭到怎样的报复和侮辱。


  井太深了,星光完全不足以照到底部。


  在狼主的营地里下井,贵木心里有点打鼓,朔北人只要切断绳子,就可以把四王子和公主一起留下,然后把他们活埋在井里。幸好有旭达罕在,哥哥对他点了点头,贵木抓住绳子捆在腰部,蹬着井壁慢慢降下去。


  她昏迷着,但是呼吸平静,甚至有一块狼皮盖在身上御寒。贵木明白过来,朔北人把她抛在深井里,是畏惧她。那是差一点把朔北铁骑葬送在北都城下的人,活下来的人无不见证了狂战士在万军之中肆意地屠戮,一刀一剑杀入白狼团的阵心。那样的血腥,犹如岩画上的景象,盘鞑天神投下燃烧的宝刀,使大地上生灵涂炭。


  他心里涌起一点骄傲,将毫无知觉的阿苏勒搀扶起来,背在自己身上。


  扈从给她罩上黑色的斗篷,在黑夜里潜行不易被发觉。旭达罕走在他身边。一行人无声无息地离开朔北部的营寨,策马返回那座被围困的城池。


  难得少有地,贵木觉得三个人像真正的兄妹。同样是帕苏尔家的子孙,比莫干自己安全地坐在金帐里,让他们这些流着狼血的人代替他受辱。


  “哥哥,呼都鲁汗说的,可行么?”他压低了声音。


  旭达罕思索了片刻,“那个使法术的妖人已经死在阿苏勒手下,朔北部同羽人的同盟则未必有他说的那样牢靠了。他们可以拿下北都,但是继续向南渡海征服东陆,没有羽人的长船是绝不可能做到的。”


  贵木还想再问,忽然觉得怀里动了动,他低头,发现妹妹的眼睛睁开了一点,就要醒来的样子。旭达罕也带马靠近,碰了碰她冰凉的额头。


  她沾满泥灰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乌黑的瞳仁像是吞噬了一切的光。贵木的心里无声无息地刺痛了一下。勒摩•斡尔寒年轻时是名动北方的美女,生下了星星一样的女儿,阿苏勒却并非草原女子那样英姿勃发的艳丽,纤秀得像个华族人,更无法和咆哮的青铜战鼓联系在一起。


  身为不受父亲喜爱的世子,贵木少年时有太多惊心动魄的经历,胜与负,生与死。阿苏勒在他模糊的记忆里,是姆妈怀里的娃娃,和瓷做的玩偶没什么两样,仿佛东陆才有的逗人一笑的小玩意儿,不曾吸引他的注意。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勒摩生下了公主,不曾威胁他世子的地位。没有想到这个妹妹长大了,美丽得陌生,像是水中月雾中花。


  “影月。”她哑声道。


  狼主把影月也还了回来,是柄令人惊艳的刀,此时贵木却不敢让阿苏勒接触到它。他犯了难,旭达罕淡淡地说,“已经败了,刀有什么用?”


  贵木怕她会哭出来,但是吕归尘的脸色慢慢的灰败下去,静默地将目光投向黑暗。秃鹫在夜空中起落,数以万计的尸体在冰原上来不及掩埋,血染红的台纳勒河在月光下像是黑色。


  她从小做的噩梦终于成真了,只是这一次不再有苏玛把她从噩梦里唤醒。那些人都是她杀死的,她带着全部的精锐踏上战场,杀死了数万的朔北人,可是什么都没有改变,青阳还是要灭族。比尸骸更恐怖的是由红旗组成的圈子,把北都城环抱在中央。


  “哥哥,”她平静地发问,“为什么,你们会到狼主的营地来?”


  “奉大君的命令,和斡尔寒家族和谈。”


  阿苏勒沉默了一会儿,“狼主如何答复?”


  “这些事你不要再过问了。好好休息吧,你已经尽力了。”


  这几句平淡的话像针一样刺着阿苏勒的心,“大哥哥……很怨我么?”


  “没的事,”贵木说,“他叫我们把你赎回来,如果狼主不答应,就把你偷回来。”





  阿苏勒惊醒过来,阿妈还在沉睡,抱着布娃娃。白色的帐篷外寒风呼啸,浩劫降临前的北都寂静得像一座死城。伺候了她母亲很多年的呼玛不久前死了,没有老人管束着女官,帐篷里的炭火到了后半夜总是熄灭。城里的物资快要耗尽了,听说有的营寨里已经冻死了人,金帐宫从上到下人心惶惶,阿苏勒无意去苛责她们,只是用自己的体温暖着母亲。


  她摸索着睡前脱下的坎肩,抚摸夹层里的铁片,那不是什么能够防身的利刃,而是姬野劫法场时,携来十二柄长刀的一块碎片。她抱着毛绒绒的坎肩蜷缩在床脚,忽然觉得有些太安静了,那个孩子打从父母死后夜夜啼哭,总要人抱着才能乖乖的。


  她想去看一眼孩子,把狐裘披在肩上,下了床。那个孩子原本是整个草原上最尊贵的,可是现在除了她,再没有人管了。


  孩子原本养在大阏氏的红帐,被她抱到勒摩所住的白帐,没有人敢于阻拦。也许是没人在乎。他们说比莫干与蒙勒火儿勾结,杀了自己的亲叔叔,篡夺了本该属于贵木世子的位子,老大君是被他气死了。他的孩子自然也不是王子,只是叛徒同那个祸水般的真颜女奴产下的孽种。


  何况这个冬天如此严酷,婴儿怎么活得下来呢?


  阿苏勒正想点火折子,忽的一惊,一个男人的影子站在摇篮前面。她半点儿声音也不敢出,影月封在鞘里,但是对方已经察觉了她的到来。


  “阿苏勒。”


  负责照顾孩子的女奴乌云跪在角落。阿苏勒遍身的血都凉了下去。


  她俯拜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旭达罕说,“你,不用跪我。”


  新大君用一个小小的拨浪鼓逗着孩子,孩子咯咯笑着用小手去抓,浑然不知这是纵马把他父亲踏成一摊肉泥的魔鬼。


  没有任何警告,青色刀光飒然浮空,阿苏勒•帕苏尔抽出的仿佛根本不是一块铁,而是一幅透明的青绡笼罩了旭达罕,她蹬地探前,跃起轮转。旭达罕想错了,那样的姿势不是屈膝臣服,而是师承息衍逆手鹭行双合斩的起手式。在密不透风的刀势之下,同为狂战士的旭达罕也不得不退避,他清晰的感到那柄魂印兵器上邪异的寒气袭入自己的咽喉。他们像两头大雕在半空中鼓起翅膀相互扑击,用利爪和尖喙撕咬对方的羽毛。


  她拦在摇篮前,面对旭达罕。左颊有蚊虫叮咬的痛感,皮肤忽的裂开一道细细的口子,血珠渗出,被旭达罕自己擦去。他妹妹冷漠地说,“再靠近他,我就砍下你的手。”


  “别犯傻了,阿苏勒,现在只有我能把这个孩子送出北都城,留在这里,三天后狼主屠城,他也不能活命。”旭达罕说,“这孩子是我的血亲,姓帕苏尔,我会安排他去安全的地方。”


  “你呢,旭达罕,你姓什么?”吕归尘不假思索地反击,“斡尔寒?”


  旭达罕的面孔抽搐了一下。


  “你也厌弃我么?”他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守护这个家。你和我身上的血是一样的,可是你宁可相信比莫干么?他的愚蠢和懦弱已经毁掉了青阳。”


  “不是他……都是我的错啊……”影月似乎变得极其的沉重,吕归尘的手臂垂下去,刀剑指着地面,“是我打了败仗,我错生在帕苏尔家,从来都是个没用的人。我挡在你的路上,何不把我也除掉?”


  她抬起头,“还是说哥哥要把我献给斡赤斤或脱克勒家的主人,乞求他们的支持呢?”


  旭达罕并没有被她嘲讽的话语激怒。月光流淌在兄妹二人之间,阿苏勒的眼睛让旭达罕想起了父亲。无论他做得有多成功,老人带着白翳的眼睛里都不会流露出喜悦,无论他怎样掩藏,父亲好像都能看到他谦逊的笑容之下,在胸膛里长着一颗狼的心。她抱着革囊中比莫干粉碎的尸体嚎啕痛哭时,旭达罕心中有一种可怕的快慰,好像终于在父亲面前碾碎了他最爱的一双儿女。现在那双眼睛不再流泪了,透着深不见底的恐惧和孤独。


  他一字一顿,“不管你信与不信,我不会伤害这个孩子。我杀了我的兄弟,可我不会拿帕苏尔家的人去换什么东西。帕苏尔家神圣的血,谁玷污它,谁就该死。”


  “如果用大君的宝座交换,你连灵魂都会出卖。”


  “那个位子原本就是属于我们的。”旭达罕平静地说,“你快要十八岁了,阿苏勒,做我的妻子吧。我们的未来,是君临整个九州!斡赤斤、合鲁丁或脱克勒家的男人,怎么能配得上剑齿豹家族的女人呢?贵贱有别,他们只是你脚下的狗。我们在一起,一定可以像始祖吕青阳和他的姐妹那样,生下许多带有青铜之血的儿女。”


  阿苏勒退了一步,靠到了藤制的摇篮上,她盯着旭达罕的脸看,缓缓意识到他是认真的,而且他也没有疯。“滚!”


  “你生气了,很好!我喜欢这样的眼神。从小到大你都是一个很乖的孩子,从来不争抢什么东西,但凡你想要的,连话都不用说一句,别人就会捧到你面前,就算是天上的月亮,父亲也会为你摘下来。丹胡把你推倒在地上,扯你的头发,你不会发怒,只要等到比莫干赶来,他会用马鞭抽那些敢于伤害你的人,把大汗王世子捆在马后,在北都城的街上拖行。”


  旭达罕阴冷的声音像是嘶嘶作响的蛇,他一巴掌抽上公主的脸,她委顿于地,像被抽走了骨头,“你做什么都是对的,就算战败了也没有人责怪你。是他们把你惯成了现在这副软弱无能的样子,青阳就要亡了,你站在这里喳喳乱叫,就像是覆巢之下可笑的雏鸟。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从东陆回来,嫁进下唐国百里家可以一辈子弹琴作诗吧?亲爱的妹妹啊,你凭什么嘲笑我鄙视我呢?你,继承狂血的人本该守护北都城!可是到头来你最大的价值,只不过是延续帕苏尔家的血脉而已。”


  “爷爷不肯承认我,但是他那么在乎你,也许他会认可你的丈夫?”他被自己逗笑了,可是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阿苏勒仰面看着他,看着一个人攫取权力的疯狂,“一个快要死的人,怎么能做我的丈夫呢?”她幽幽的说,“你这个自作聪明的人,想要和狼主谈条件,甚至和他一起去征服东陆的土地,但他也许会砍下你的头当杯子。”


  “你和比莫干都做不到的事情,我会实现,你可以和我一起,但无论有没有人帮我,我都去做,”旭达罕压在了她的身体上,瞳子狼一样发亮,“我活着是为了这一天,我的名字将震惊整个草原。”


  阿苏勒心里忽的颤了一下,消失在天拓海峡另一头的姬野的身影从她心头浮现出来。无数的男人都是渴望着荣耀踏上战场,然后他们都死了。不知道今生今世,还有没再相见的一天。


  “是啊,”她轻声说,“成为英雄的机会是很少的,我失去了比莫干给我的机会,你一定要当心,别让它从手心里溜走了,溜走了,你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她撑起身子,抱住了旭达罕,旭达罕呆住了,脸上的触感柔软得像花瓣,又像是草原上的豹子交颈厮磨,舔舐彼此的毛发留下气味,黑暗中,似乎有一滴泪水落在他的脸上,又在人体的热气中蒸发。阿苏勒轻轻撕扯他狮鬃般的头发,“我不能成为你的妻子,我已经答应过别人了。”


  一切都像是幻觉,转瞬即逝。“你在想什么?”旭达罕看着她,“那个真颜部的奴隶么?”


  阿苏勒别过身去,“你走罢。已经道过别,再见面就是敌人了。”


  旭达罕最后一次回头,他的妹妹把婴儿从摇篮里抱起来,赤着上半身,让啼哭的孩子吮吸她的乳头,她没有生育过,没有奶水,但这种姿势让幼儿以为回到了生母的怀抱中,也就安静下来。


  那些他以为已经遗忘的往事忽的清晰起来。他是最早猜到阿苏勒有狂血的人,父亲有疑心,但父亲自己并没有狂血,也就没有体会过它怎样发作。旭达罕从阿苏勒的眼睛里就能看出来,那样的恐惧,不是对于别人的,而是对于自己的。父亲宣布要把阿苏勒送到东陆去和亲的时候,旭达罕的心里惊惶。他敏锐地意识到,父亲是如此地厌恶从钦达瀚王身上遗传的狂血,一发现就要远远地送走,而阿苏勒还是他最心爱的女儿。


  他小心地掩饰自己的血统,即使在争斗中落败,被父亲驱逐到南方时,也没有暴露出来,更不可能去告诉阿苏勒。于是他们都在恐惧中独自生活了很多年。


  和比莫干斗了大半辈子,在这个家里,只有贵木和阿苏勒是喜欢他的,只是阿苏勒爱比莫干更多。现在,他能感觉到阿苏勒是真的恨他了,她那样的性格,要让她真的恨谁,也很不容易。


  贵木在帐篷外面,牵着他的马,旭达罕没有理会,他急急跟上哥哥的步子,“哥哥想要阿苏勒,是为了那个传言么?”


  阿苏勒生下来的时候,有极为奇异的征兆,大合萨说铁沁王出世,就该是这样的天象。但铁沁王怎么会是一个女孩呢?草原上又有歌谣,不知从何而起,说公主将来要嫁给天下之主,可是帕苏尔家原本就是王者至尊,将来的主宰是公主的兄弟和侄儿,除非别人夺走了这个位子,公主才能嫁给君王,所以也是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旭达罕轻蔑地说,只有愚人才信这些荒唐话,“别吞吞吐吐的,有话就说出来。”


  贵木搓着指节,“哥哥不是贪恋美色的人,阿苏勒终究是我们的妹妹呀,父亲的亡灵若是知道了,只怕震动不安。”


  “我本来没打算现在就说出来,但我确实这样想的。”旭达罕清秀的脸上闪过一丝戾色,“我就是不甘心,人人都以为我会拿阿苏勒当个筹码,一个很重的筹码,她是青阳部第一的美人,再过几年,就是草原上第一的美人,一想到要把她送到蠢猪的床上去,我心头就像火烧一样,难受得想杀人。我偏偏不称他们的意,帕苏尔家的女人和男人睡在一起,有什么不好?吕青阳若是不和他的姐妹生下孩子,也就没有现在的青阳部了。”


  贵木荒谬地甩了甩头,为难道,“我若是个女人,哥哥也和我生孩子么?”


  “自然也是一样的。”旭达罕毫不犹豫。


  贵木左思右想,不知怎么就释然了。草原虽然不像东陆那样礼法森严,但最大的禁忌之一,正是血亲乱伦。可是流着青铜之血的人是盘鞑天神在地上的使者,自然不必被凡人的规则所束缚。


  “阿苏勒不肯,怕是还记着那个真颜部的熊崽子,可是他已经死了,只有亲人是她的依靠,哥哥你对她好些,天长日久的,她也就只想着哥哥。”贵木说,“比莫干和阿苏勒都和奴隶纠缠不清,真是下贱!”


  旭达罕微微叹息,“这样的话,以后别说了,狮子王是我仰慕的人,龙格家也算和我们血脉相连。如果龙格凝不死,凭他手上的铁浮屠守护他姐姐,我还没有把握对比莫干出手。”


  贵木扳着指头算数,“真颜部还有四千个能上马的男人,苏玛•枯萨尔没了,哥哥手里捏着乌央玛的儿子,他们不敢起来和我们作对。莫速尔家是忠于阿苏勒的。哥哥降伏了她,两个狂战士联手,虎豹骑也会来追随我们,对付那三家大贵族,就容易得多了。”


  “是啊,忠诚的人越来越少……可是他们一个一个,都不肯听我的话。”旭达罕说,“那个傻子也不会听我的,随她去吧。明天在金帐宴请斡赤斤、脱克勒和合鲁丁家族的老东西,狼主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我难道能杀死我的哥哥么?”阿苏勒悲哀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他是帕苏尔家最后的大君,除了他,还有谁能拯救青阳呢?”


  “你自己。”她的祖父抓着她的肩膀,“你流着我的血,是青阳的小豹子。”


  “我试过,可是我失败了啊。”阿苏勒摇头,眼泪划过她的脸颊。


  老人森冷的目光柔和了一点儿,他低声说,“在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的母亲呼和娜仁大阏氏统治着北都,她带领我们,抵挡住了东陆人的第一次侵略。”


  阿苏勒愣了一下,这是她不曾从说书先生口中听到的故事。即使在青阳,也不再有人提起这个名字。只是很小的时候,有一次随父亲出猎,路过一片风化的石碑,父亲说那是钦达瀚王母亲的陵墓。远在父亲出生之前,她就已经死了,是以不贞的罪名被叛徒用石块砸死的。


  “那年我十一岁,遮虏障阵地失守,我族三十万大军战死在铁线河,风炎铁旅将北都城重重包围。好像天塌了一样,在五老议事会上,那些老人只知道哭,”钦达翰王说,“只有我母亲下了决断,青阳不会投降。她带着我登城督战,让老弱妇孺都在城头上煮粥,用滚烫的粥泼攻城的士兵。”


  阿苏勒被吸引住了,“然后呢?你们坚守了多久?风炎皇帝是如何退却的呢?”


  钦达翰王脸上高傲的笑意忽的有些滞涩,“朔北部,”他说,“白狼团从北方赶来救援我们。”


  阿苏勒哑然,祖孙俩沉默片刻,阿苏勒摇了摇头,“曾经的朋友,为什么会变成敌人?”


  “草原上哪里有三代的好朋友,最后还不是都变成了仇人。”钦达翰王桀桀怪笑,“这话我从前就告诉过你,可是你总也记不住。”


  “朔北部和我们结仇,究竟是什么原因呢?”阿苏勒执着地问。


  钦达翰王咧了咧嘴角,“朵娜兰·斡尔寒是我的未婚妻,但是我娶了你奶奶。”


  完全没料到会触及到爷爷辈的情史,阿苏勒睁大了眼睛,“朵娜兰是……”


  “蒙勒火儿的姐姐。”钦达翰王露出轻蔑的神情,“小狼崽子在她的膝头继承了朔北部主君的位子,那个女人为他放逐了其他的兄弟,自称兀勒珠汗。”


  “很难想象狼主也曾经是姐姐怀中的孩子。”


  “所有的英雄都曾经是孩子,”钦达瀚王摸了摸孙女的头,像是抚摸一只瘦弱的小羊,“你已经没有机会摆脱狂血了,既然如此,就做个战士,我来教给你完美的大辟之刀。”


  “勇敢点,”他说,“要像呼和娜仁和朵娜兰一样。”


  


十一


  复仇的武士冲向金帐宫,吞噬了莫速尔家的阵线,人太密集,刀都抡不开,在咫尺间相格,武士们伸着手去抠对方的眼睛,喊杀声和金属摩擦刺耳的声音像是鬼哭。成千上万的火把映照漆着黄金的大帐,赤红的光辉像是太阳提前升起。


  脱克勒家的男人率先闯进王帐,一个个都骇住了,从心底生出寒意来。无处不是尸骸,鲜血彻底浸透了羊羔毛地毯。浴血的阿苏勒·帕苏尔坐在黄金貂皮的宝座上,以手支着额头,宝座前插着鲜血淋漓的长刀。她扫视所有人,眸子里是一片令人心悸的空白。


  武士们不由得放低了手中的刀。公主缓缓抬起手,手里是一颗人头,旭达汗·帕苏尔的人头。


  她的声音平静而遥远,“带这颗人头出去给所有人看,告诉他们不要打了。罪魁祸首已经死了,你们现在杀的,都是自己的族人。”*




十二


  吕归尘想起在殇阳关的那一次,翼天瞻和羽然来救援他们。青阳部与朔北部最后决战的关头,他再一次出现了,但这一次不是单枪匹马。


  原本和狼骑兵并肩作战的羽人竟然转换了阵营,他们张开弓箭,锋芒指向朔北部的阵地。整齐的弦音像是整片树林的鸟同时惊飞,箭雨淹没了红骨的武士,骑兵举起盾牌格档,但是羽人的箭洞穿铜盾就像洞穿一张纸。吕归尘命令班扎烈带人保护射手的两翼,她担心朔北骑兵冲破铁浮屠的防线,羽人的弓箭就会失去优势,继而被狼群吃掉。


  “我真讨厌你们翰州的地形,”羽然的声音带着一点儿娇气,“一马平川无遮无拦,不像宁州有那么多大树可以藏身。”


  “我可以在北都城的南面为你种一片树林,”阿苏勒忍不住微笑,“以后你来做客的时候,就住在那里。”


  他从高空中对蒙勒火儿射出了十支箭,每一支都被青铜大钺封挡。吕归尘听说鹤雪都是神鬼莫测的刺客,他们要谁的命,就如高天上神的裁决。可是这位每次出场都如此的引人注目,十二丈的光羽在天空中展开,敌人想不注意到都难。


  目前被他锁定的目标,还没有一个死掉。


  然而追随他翻过灭云关的羽人们目睹那些射得歪七扭八的箭,却极受鼓舞,他们在他身边结成了双萝曼单手阵,仿佛簇拥君王。


  羽然,或者该称为萨西摩尔•雷格斯,披挂着华美的魂印甲胄,银金色的长发在风中起落。呼都鲁汗的眼神亮了起来,透着一股嗜血的凶残,如同在战场上与比莫干•帕苏尔相遇的那天。


  他的箭囊已经射空,拔出了佩剑,“介意我砍下你舅舅的头么?”


  “我也正想砍下我外公的头。”吕归尘回答。


  他们鞭策战马,朝着不同的方向发起了冲锋。




*据江南《九州缥缈录•豹魂》原文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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