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枣公园

无情无义无理取闹

虎神枪

summary:北伐失败,但帝党回归东陆后并未在权力斗争中惨败的世界线,姬野是淳国风虎的少将军,和吕归尘在殇阳关相遇。


殇阳关下,白毅领六国联军与离国三万五千兵马对峙。早先传来赢无翳轻骑突围的战报,皇室重臣无不捶胸顿足,埋怨白毅的无用,以两倍于离军的兵力,尚且不能困死赢无翳,枉称东陆第一名将。

但他们心中未尝没有一丝庆幸。六年来,天启城不是活在这头南蛮狮子的爪牙之下,而是被他一口吞了下去。从列国诸州各县征收的财税源源不绝,以满足这头狮子的胃口,为赤旅装备了更锋利的战刀,雷骑的战马膘肥体壮,公卿的坐骑却瘦得像黄羊。如今他竟然囫囵把天启城吐了出来,回他的老巢离国去了,纵然知道威武王一旦脱困犹如放虎归山,公卿们也不能不松了一口气。遁入山林中的狮子,总比睡在自己卧榻之侧的狮子要好些。

一旦南蛮子的刀锋离自己的脖子远远的,皇室的忠臣们便斗志昂扬起来,自信能够操纵东陆的局势。他们的家族根基深厚,几封信件往来就能影响千里之外诸侯国的军队调动。促使赢无翳返乡的离国内乱正是这些人唆使。其实,只要赢无翳不再威胁胤朝的国本,公卿中的许多人也不介意离国自立——那是个又偏僻又野蛮的地方,充满有毒的瘴气,皇室大臣们对其毫无兴趣。倘若皇室派他们去越州办差,世家子弟往往千方百计地躲避。

但紧接着传来下唐国在涩梅谷口的清平原劫击离军,嬴无翳退回殇阳关的消息。人们一边称赞息衍将军神机妙算,一边提心吊胆起来,笼罩在天启城周围的战争阴云远未散去。谁也不敢说六国联军必能击杀赢无翳,倘若离军一方落败,自殇阳关北撤,回到天启城寻求补给,将会是一场更大的灾难。如果说有什么东西比雷骑赤旅更可怕,那就是溃散中彻底失去军纪的雷骑赤旅。

淳国的名将华烨上表请求借道皇室的领地,以三万大军直击离军的后背。政和大殿上争议许久,皇帝担忧华烨借机作乱,不但不予批准,反而加以斥责,迫令其尽快与驻守于王域北面的赤旅决战。

钦使快马加鞭,抵达当阳谷大约是两天的时间,第三天赢无翳留下的两万赤旅为风虎击破,消息传回帝都,朝野为之震动。此前华烨囤兵当阳谷,与离国左相柳闻止相持多日,统帅在阵前互通书信和礼物,双方安若大山,战机一再拖延。然而令旗一开,立成摧城之势。

压抑已久的淳国铁骑犹如脱闸的洪流扫荡赤色的蚁群,狂风撕碎雷烈之花。皇帝听说领军的却并非华烨本人,乃是他麾下一名年仅十七岁的骑军统领。离国逆贼纵横东陆十余载,今日败于无名的少年将军之手,于勤王联军而言,当然是桩振奋人心的喜事。可是华烨接到了皇室的诏命却不肯亲自出马,只派出自己身边区区的一名先锋将佐,一战功成,放在皇帝眼中,未免显得倨傲。

“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无名小卒,也统领一路大军?”皇帝抖着手中墨迹尚新的战报,“官职还不如程奎!”

群臣都看出皇帝的不悦。少府副使出列,“启禀陛下,姬野虽然在风虎骑军中只领先锋将佐的职衔,却是真武侯姬扬的嫡传,在淳国三军中极有人望,华烨之后,正该是他执掌风虎的旗帜。老将胜在持重,但斩将夺旗,终究不及年轻人更有锐气,大约华烨也作此想,才令少将军为勤王的先锋,为陛下取来柳闻止的人头!”

皇帝的脸色略微舒展。苏瑾深背负传诏勤王的责任被嬴无翳处以斩刑,彭千蠡在喜皇帝被杀的当夜自尽殉国,风炎朝忠烈的血早已干枯,效忠于诸侯的名将各怀鬼胎。如今太清宫上坐的并非白清羽的子孙,但白氏子弟无不听着“武烈维扬”的传奇长大,对铁驷车的后人,难免多出一丝亲切之感。

然而,皇帝并没有收到柳闻止的人头。少将军在渭河河畔举行了军葬,以残破的雷烈之花旗帜覆盖老人的尸身,按照越民的风俗将柳闻止的骨灰沉入水中。

名为姬野的少年和华烨一样递交表章,要求放开帝都的门户。这一次朝廷感受到了压力。浴血的风虎乘胜追击,紧跟溃散的离军杀穿王域的界碑,银甲红缨的骑兵奔驰在深秋枯黄的原野上,没有因为望见天启高大的城墙而勒紧缰绳。姬野的战术和曾祖姬扬没有区别,他看见了敌人,于是在地图上画出一条直线,即使这条直线要贯穿帝国的心脏。

他眼中只有威武王赢无翳,娇生惯养的羽林天军无法构成障碍。姬野求战心切,担心自己赶到殇阳关下的时候战争已经落幕。不同于食腐的秃鹫,老虎渴望新鲜的血肉。

远在毕止的梁秋颂可以节制华烨,反而对姬野束手无策,束缚老人的理由束缚不了十七岁的年轻人。更有可能墨离县侯是故意放任他,来刺探皇室的底细。宗室大臣不清楚自己面对着怎样的对手,姬野或许是一个继承了祖先名声的轻狂少年,但确实有一万把刀,一万名全副武装的战士追随在他的马后,天子不得不考虑更温和的措辞。

关键时刻,却是谢奇微这个八面玲珑的糊涂太傅站了出来。他派遣禁军参谋叶雍容为钦使,前去与姬野陈述利害。诸侯的军队跨越王域,必先三表三请,眼下战事紧急,礼法允许简化,却不能废止。统帅应当解除武装,孤身进入太清宫,完成三牲礼敬与占卜的仪式,以示对宗庙的敬畏。如此,大军才可以在羽林天军的护送下通过帝都。

“我敬重叶氏的风骨。”风虎的少主对叶参谋说,同意了所有的条件。

他骑一匹黑马入城,背着一把没有弦线的弓。

他没有带猛虎啸牙,但他扎在政和大殿的砖石上,自己就是一杆枪。皇帝发问,“倚仗兵势逼迫于朕,失去做臣子的本分,你该当何罪?”

“我不知道什么逼迫,此前我和陛下也不认识。”姬野回答,“我想到殇阳关去,就去了,即使我只有一个人,也还是要到殇阳关去,天启十二道城门不曾封锁,贩夫走卒自由进出,凭什么唯独我不能通过呢?”

皇帝拍打桌子,“强词夺理,风虎骑兵听你的号令,你出征,则是奉了淳国公爵的命令,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而非有自己的想法。”

姬野说,“离军为我军击溃之后,将武器和铠甲丢弃在路边,绕过过雷眼山往离国的方向逃亡,赤旅是步兵,没有战马,他们却想要凭着脚走回故乡。嬴无翳没有给他们下这样的命令。”

皇帝冷笑,“殇阳关的战局,你以为是非你不可?”

“天下的英雄都在殇阳关为陛下而战,和素月墨羽相比,我只是个小卒子,风虎与我同行,并非因为我更有才能与德行,而是我们怀着同样的心愿,将嬴无翳视作自己的敌人。”

皇帝看了一眼帷幕之后,“倘若朕依然不许你通过,而且要剥夺你的指挥权?”

姬野并不急切,更不求告,“陛下顾虑的并不是我,而是风虎,我可以将所有士兵遣回当阳谷,让他们受到华烨将军的责罚。惟请陛下准许我一人前往殇阳关,为息衍将军效力。”

“哦?”皇帝说,“六国联军如今以白毅马首是瞻,淳军在殇阳关中的统帅则是程奎,你却要投奔息衍麾下,这是什么原因?”

“我被陛下问罪,势必不能再在淳国军中立足。”姬野说,“华烨将军非常推崇白毅,我想他一定和华烨将军一样,是个无趣的人,故而不愿意为白大将军效力。”

大臣们都是一愣,用笏板掩住自己的表情,金銮殿上的气氛忽然放松了些许。少将军看上去冷峻锋利,终究不过是十七岁孩子的高傲,对父兄不满就直接说出来。

皇帝自己也是孩子的心性,闻言忽有知音之感,“爱卿以为,白毅在殇阳关下胜算几何?”

“我不知道,”别人被皇帝垂问,必定要有一番宏论,姬野却说,“争战之事,既是人为谋划,也是机缘巧合,也许乱军中一支流箭射死嬴无翳,此役便大功告成。”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朕命你解除武装,你却带来一把弓,意思是要做这支流箭?”

“但愿一试。”

帘幕后的长公主开口,“不要再一口一个“我”了,既是大胤的臣子,就要自称为臣。”

皇帝赐下玉剑和青圭,表彰击溃柳闻止军团的功勋。占星的仪式在一片沙地中举行。神巫升起火焰,手持龟甲和长幡舞蹈,掀起蒙蒙的尘沙。

新宰杀的祭品上飞舞着苍蝇,姬野重披银甲,长弓上弦,飞沙在他的衣甲和冷白的脸上闪烁金光。负责念诵祝词的仪官和姬野一样年轻得令人瞩目,他戴着银子的面具,双袖雪白,翩然如一只随时会飞走的鹤。

姬野眺望建在流沙上峰的朱红楼阁,“天启依山傍水,城里怎么会有一片沙漠?”

“这是风炎皇帝为他的妃子吕舜铺设的沙漠。”名为项空月的仪官回答,“你冒着回国后被梁侯诛杀的危险强越王域,是以为殇阳关会变成你的印明关么?”

“这取决于你们。”姬野眼角瞥向项空月,“希望不要,我还没有领悟龙毁之枪。”

“我听说苍云古齿剑的主人在联军之中。”

“我很想见见他。”姬野低声说,“我也期待着见到你的各位师兄。”

“雷碧城十天前从九原动身,此时应当已经抵达赢无翳帐下。”

天驱宗主和辰月教徒并肩而立,两人都风华正茂,竟然有种奇异的和谐。

“看来我要加快脚步了。”姬野颔首,“难怪华烨整日焚香读长门教的经典,如果不修一修平心静气的功夫,人就会被帝都的这群猪狗气死。”

“谁说不是呢。”

“我听说长公主宠爱俊美的少年,”姬野说,“你不如自荐枕席,想必可以平步青云。”

“好主意,可惜我早已不是少年了。”项空月说,“几年不见,你说话也轻浮起来。”

“多谢你,在谢奇微那边为我周旋。”

“倘若不为你周旋,我怕你依然会强攻天启城,这样你就会变成第二个赢无翳。”项空月说,“第一个这么干的人是天才,第二个就是蠢才了。”

姬野沉默了片刻,“我也不清楚自己会怎么做。出征之前,华烨将军和我讲了很多道理,要顾惜别人的生命,克制心中的杀气,要把天下的兴亡,看得高于一己之身的爱恨荣辱,我想他说得都对。”

“以丑虎华烨的性格,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威逼皇室来打开去殇阳关的道路。”项空月说,“群臣的顾虑并非没有道理,帝都门禁一破,纵然消灭了一个赢无翳,却会助长天下诸侯的野心。你是怎么说服华将军的?”

“当年嬴无翳恢复十一宗税法,我国国主抗拒离国征税的使节,亲自据守当阳谷,赢无翳三千轻骑北上,击溃三万风虎,阵斩敖太泉。梁秋颂不许华烨还击,遣送国主的幼子到天启为质,以敖太泉的侄儿敖之润即位,敖之润年幼,梁秋颂得以把持淳国的大权。华烨不愿挑起内乱,又没有把握打败嬴无翳,不得不蛰伏下来,三军上下渴望骑上战马洗刷这份耻辱,不亚于修文年间的军人渴望消灭蛮蝗。”姬野说,“我对将军说,风虎徒有其名,在他手中犹如一条看家护院的狗,我不愿再等下去,坐视杀死赢无翳的荣誉被楚卫国或晋北国夺走,或者更糟。当年锁河血战,离军杀得联军大败,诸侯在巨鹿原上对赢无翳行纳璧之礼。如今还不等白毅排兵布阵,赢无翳轻轻松松,已然把他的包围圈杀进杀出,马踏程奎将军的营地,可见所谓联军不过是群饭桶。华烨将军有所顾虑,但风虎中总有愿意追随我的人,我必从天启接回质子,与梁秋颂相抗衡。我失败了也不要紧,凭他手上的兵力,自可以扼守当阳谷到铭泺山一线的要道,保淳国无虞。”

“实在狂妄。”项空月将折扇合在手心,“我若是华烨将军,听了这番话,一定将你关押起来,免得出去为祸苍生。”

“他几乎要这么做了。”母亲被宰杀的小羊嘤嘤叫唤,姬野漫不经心地抚摸小羊的头,“多亏有华茗为我求情。华茗从来不曾违抗父亲的命令,华烨拿自己的儿子无可奈何。”

巫祝舞蹈的节奏越来越急,祭火陡然升腾。项空月将三道表章投入火焰。青烟扭曲为难解的形状。他给姬野讲了一段历史。

“七百年前贲朝灭亡的时候,天驱守护天启城,不让四方的诸侯侵入,夏国的暴君秦婴挑战天驱的大宗主陆宗吾,陆宗吾是武圣般的人物,使用天下第一的神剑苍云古齿,却败在秦婴的斩马刀大夏龙雀之下,是他的意志不如敌人。陆宗吾心怀守护家国的意志,自困天启一城一地,秦婴却能纵横四海。”

“碎国天,”姬野不明所以,“我听说过这个人的故事。他和蔷薇皇帝在阳关决战,白胤打败了他,方才取得天下。”

“乱世中英雄辈出,不可胜数,却只有一个蔷薇皇帝。”项空月的目光越过重重飞檐屋宇,“他杀死所有的英雄,方才令天下休兵。白毅兵临殇阳关,即便打败了嬴无翳,他那样的人,岂能取得这个天下?”

风虎骑军以最快的速度穿越王域。八月二十八日,赢无翳开城与诸侯联军决战。是夜烈火燎原,死亡的赤潮涌出殇阳关,白毅与诸国将领在塔楼上观战,下唐的犀角冲和木城楼粉碎,山阵阵型破裂,紫荆长射整列整列被消灭,淳国骑兵被雷骑切断。地平线上涌起银色的微光,如同接天的长刀,新的军队从北方切入这个地狱般的屠场,为赢无翳断后的苏元朗被杀,背靠殇阳关城墙的离军再难抵抗,城头打起风虎的军旗,程奎看得呆了,一边喝彩一边拍打塔楼的栏杆。

鏖战中的淳军士气大振,就像那些奉赢无翳的号令而悍不畏死的南蛮勇士。淳国残兵疯狂地冲破重重的阻碍重新结阵,风虎骑兵是东陆最昂贵的军队,冷锻鱼鳞钢的甲胄和神骏映着火光粲然生辉,从高处看去仿佛血色中的流星,他们向着那个年轻人汇聚而去。姬野提着乌金色的长枪,银甲的风虎与红甲的雷骑,像是两股相逆的潮水迎头对撞,尖锋不断被撕烂又不断地凝结,冲锋的气势丝毫没有衰减,腥风中仿佛有狮与虎的吼叫。

从风炎朝史书中读来的文字忽然变作了现实。东陆诸侯许多年不曾有过这样互相配合的作战,风虎骑兵也不再是姬扬手中那支摧枯拉朽的神枪。

雷骑前锋被出云骑军所阻,息衍去救援陷入敌阵的晋北国主帅,他单骑出阵,不敢恋战,与赢无翳交手之后立刻带着古月衣退却。尾随而至的淳军却越战越勇,兵锋直指威武王本阵。

“极烈之枪。”嬴无翳说,“你是天驱的后人。”

黑瞳的年轻人浑身浴血,仿佛恶鬼,他的马鞍上押着一名戎装的少女,离国玉公主。纵然是狮子,也不能舍弃自己的幼崽。

两头战马都在行军中激发了凶性,此时却被主人勒住不许奔跑。中央战场仍在血战,风虎与雷骑爪牙相抵的要害处却有如凝滞。联军防线破了,白毅手中已经没有可以调动的兵力,众将距离威武王的本阵太远,除了遥望他们的对决什么都做不了。此时此刻,能阻止赢无翳突围的唯有追随姬野的一小队精锐,风虎的主力终究是被赤潮绞碎,姬野的突进太快,只有很少的人跟上了他。

“一对一。”这个胆大包天的少年说,“如果我打败了你,你就束手就擒。如果你打败我,我就把你的女儿还给你。”

谢玄欲令雷胆营放暗箭,他当然不担心王爷会败在别人的刀下,但是形势瞬息万变,他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突围,每一刻的拖延都可能是致命的。嬴无翳却阻止了他,褐色瞳子里的光芒炽烈,“一言为定!”

息辕的残兵与风虎会合,风虎信守诺言,不再追击赢无翳的部队。姬野伤势沉重却没有昏迷,勉强伏在马背上,“你是下唐国人?”

“御殿羽将军麾下副将,息辕。”白眉的少年叫来自己的军医为姬野治疗。

“你的剑,很好。”姬野称赞,“是静岳之剑。”

他袭击雷胆营时得到了下唐方面的掩护,和息辕一面之缘,记住了他的剑法。

“我叫你带着公主撤退,你偏去挑战威武王。”息辕跟着走进大帐,瘫坐,“得了,这下两手空空。”

联军进入殇阳关,各国立刻划分了营区,此处是淳国的营地,四处都在忙于整顿军械辎重,治疗伤员,料想下唐那边也是一样。息辕身为下唐的少将军,出现在风虎大营中有些奇怪。他此刻精疲力尽,并不想回到叔叔那边去应付堆积如山的军务。

他躲懒,姬野也躲懒,让属下有什么事情都去报程奎将军,别来找自己。

但事不从人愿,鬼蝠匆匆赶来,一番耳语后,息辕立刻起身告辞。姬野透过窗户的缝隙,看见程奎点齐一队人马,鬼鬼祟祟不知要干什么。

姬野挪动身体想要跟过去,迎面碰上大夫一张愤怒的老脸,少将军只好躺回床上,捏着鼻子灌下汤药。药力发作,他很快昏睡过去。

息衍到了北四营马房,在兵舍看到满地身着唐军服色的横尸,头给人砍了下来,心里就是一沉,下到水井,没有听到人声,息衍知道来晚了。他和白毅对视一眼,在老友脸上看到愤怒和焦急,息衍担心息辕和吕归尘,白毅只会比他更担心小舟。

空旷黑暗的石墙之间,忽然传出非人的惨嚎,息衍身上一凉,那像是某种动物的怪叫,又像一个疯了的人。白毅的脚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越来越轻盈,进入了潜行的状态,不是那个高坐在将台上发号施令的白毅了。仓库中有一股苔藓的湿气和食物的腐臭,比那更浓郁的是血腥气。到处都是新鲜的尸骸,有半裸的女人,更多是披甲的男人,足有几百人毙命于此。

陈国人的刀盾,连同淳国人引以为傲的钢铠和重弩统统被斩断。息衍认出墨绿色大氅上华贵的刺绣,虽然被血浸泡,但依稀可辨是潭城的军徽。翻开脚边那具断了一腿一臂的躯体,果然是费安。雄霸的一刀险些断绝了他的心脉,吊着一口气有进无出,眼看是离死不远了。堂堂陈国的主帅,若是不明不白地死在水井底下,事情会变得极麻烦,联军之间平衡关系非常脆弱,一旦打破,彼此刀剑相向,殇阳关中会爆发更大的冲突。

“事态不明,不要轻举妄动。”息衍并不喜欢叮嘱些废话,但他此时不得不把手放在白毅的肩膀上,感觉到对方的身体紧绷如钢铁。白毅已经拉开了追翼之弓,长薪的箭头指向屠场中央那个人影。吕归尘以刀拄地,单膝跪在地上,凌乱的头发遮挡了他的脸,让息衍无从看清学生的表情,淋漓鲜血从影月上滴落,只有锋刃反射微光,是一道优雅而森冷的弧线,空洞的地窖中回响着他的呼吸声,如此沉重,像是呼吸着整个天地。息衍想起多年前下唐地宫中苍云古齿认主的一幕,那个纤弱的孩子踏前七步,将神圣的剑插入阴殿的石墁地。

“息辕!”息衍拔了静都,挡在自己的学生和老友之间,呼喊,“息辕,你在哪里?”

很快得到了回应,连息衍自己也没有料到。息辕贴着墙根摸过来,带着如释重负的惊喜,”叔叔!“

他怀中抱着幼小的女孩,息衍看一眼白毅的神色,立刻明白那正是楚卫国的公主小舟。白毅连弓箭也握不稳了,要从息辕手上把孩子抱过来,息辕警觉地后退。息衍欣慰之余不免有些尴尬,为了转移话题问侄子发生了什么。事情与息衍所料不差,诸国的人马为抢夺小公主自相残杀,公主身边的女侍尽管无辜,混战中也遭到屠戮,吕归尘一怒之下,把这些人斩杀殆尽。

”是他们先动手,已经死了很多人,不全是尘少主杀的。“息辕似乎是为朋友辩解,”他们是一群疯狗。“

公主见到白毅,抽噎着哭出声来,细弱的哭声惊动了吕归尘,他缓缓抬起眼睛,浓郁的杀气消散,息衍上去夺下影月。吕归尘身子晃了晃,昏倒在老师的怀中。”救下了公主,你做得很好。“息衍撑着吕归尘,对息辕说,眼睛却看向白毅,”在这些尸体里找一找程奎将军。“

程奎死了,生死未卜的费安送到中军大营,由白毅的医官诊治,即便被救回来,这位护国上将军也成了废人,不能再骑马射箭了。

原本卧床养伤的姬野不得不起来主持事务,淳国大军戒严,而陈国的驻地已经炸开了锅,以白毅的威严也难以镇压一支失去主帅的军队。息衍封锁了事发地,但迟早要给盟军一个交代。息辕代替叔叔和姬野约谈,看见风虎营区到处挂了祭奠的白幡。

”不管是谁杀了程将军,我都不会善罢甘休,“姬野没等息辕开口,便举起一只手阻止他,“否则我何以在风虎军中立足?别人会以为我盼着他死,只为取代他的地位。”

“他以一个臣子的身份对小舟公主无礼,是死有余辜。”息辕皱眉,“联军为了争夺公主闹得不可开交,犹如山贼火并,这种事传出去可不光彩。”

“联军一连折损两员大将,是赢无翳霸刀之下也不曾有过的事。程奎没有战死在殇阳关下,反而横死在这样的阴沟里,是我风虎的耻辱。”姬野负手察看殇阳关地图,“梁秋颂不该指使他去做这样的事。”

息辕迟疑了片刻,“程奎一进城就四处打探小舟的下落,为的是迎她到淳国去,你事先不知?”

“息少将军在鬼蝠营掌令,我手下有风虎三十一卫所,都是斥候组织,彼此用不着装傻。”姬野说,“梁秋颂的勾当我一清二楚,但与我何干。他想给年幼的国主讨个老婆,又不是给我讨老婆。”

息辕想要缓和气氛,闻言便笑了起来,“如此说来,你劫玉公主,是自己要讨狮子的女儿做老婆了。”

“她长得倒是漂亮,胆子也大。”姬野并不羞涩,“你见过小舟公主,是什么样子?生得美么?”

息辕比划了一下,“只有这么高,还是小孩儿呢。”

“我要见见她,听听公主殿下怎么说。”姬野说,“诸位将军都可以听听。”

息辕有些坐立不安,“我此行受万垒宗主所托,你有所不知,苍云古齿的主人正是……”

“继承剑的人,将来也未必就是天驱的领袖。”姬野不吃这套,“我国一直有意与青阳部结盟,却被你下唐国横刀夺去,吕归尘是金帐国的质子,倘若你们把他转送给我,我就不再追究他杀了我军主帅的罪过。”

“你!”息辕气愤,“想都不要想,你刚刚才说不屑抢夺小舟公主的!”

“小舟是个小姑娘,金帐国世子可不是小姑娘。”姬野平静道,“程奎抢她固然是丢脸,可是既然已经出手,抢不到就更加丢脸。少将军,我这里诸事繁杂,没有太多时间陪客,明天在白大将军的地方议事,各方聚齐,自然能见分晓。华茗,送客。”

第二天中军大营,息衍、古月衣、冈无畏携各自的亲随而来,白毅做东,陈国代表是费安的副将,姬野后生晚辈,最早到场,他病中不能久站,拉了一把椅子坐在白毅的下首,恭候列国的名将。息辕跟着叔叔参会,一进大堂就觉得气氛冻结如冰霜,费安的床榻也被移到现场,烛光照得一张脸乌青可怖。

打圆场的照旧是息衍。费安和程奎两位英雄遇害,全军上下都十分痛心,息衍说,但话说回来,为了争夺公主,拔刀相向以至于血溅五步,伤了盟军的和气,也愧对皇室的恩泽,此事淳国与陈国都不占理,传出去徒惹离国公的笑话。不如就此翻篇,只当作两位将军是英勇殉国。

楚卫国、晋北国与下唐事先已有默契,因此古月衣也给息衍帮腔,要把事情敷衍过去。冈无畏质疑下唐国是渔翁得利。息衍看了一眼白毅,轻叹一声,说小舟公主是楚卫国的储君,自然要交还白大将军,让息辕把公主带上来。

白毅要公主对众人讲清这场惨剧的真相,小舟细声细气地说了,息辕与吕归尘如何赶来救驾,费安与程奎如何猖狂,她只说两拨人相杀,最后全死了,而不提吕归尘的失控。她微微打着哆嗦,讲述却有条有理,陈国副将也无话可说。

“这么说来,是费安害死程将军。”姬野说。

他待在角落里,始终不曾说话,仿佛是这场谈判的旁观者,事情快要尘埃落定时突然开口,嗓音低沉得不像这个年纪的人。他站起来,吕归尘下意识让开一个空隙,他走近众人之间费安的病榻,和吕归尘擦肩而过时,两人的眼神一错而过。

“如柳闻止、苏元朗那样死去,才算是殉国,”姬野说,“卑鄙小人之死轻若蓬草,身后怎堪有英雄之名?”

“姬野!”息衍厉声喝止,但是姬野佩剑出鞘,砍下了费安垂死丑陋的头颅,从腔子里迸发的血溅在众人的身上。以吕归尘的眼力,尚且不能看清对方如何出手。

费安的副将本该暴怒,但姬野的目光扫过,他反而后退了一步。这样一退,就丧失了反制的机会。白毅将公主护在身后,姬野看看小舟,小女孩从大将军身后探出半张脸,没有被这一幕的血腥吓到,反而和姬野呆呆地对视,风虎的少将军忽的笑了笑,“陈国和淳国的债务已清,白大将军迎回公主,看来是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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